怿心只好起身,从李敬嫔手中将琵琶接过,坐在殿中,对上朱翊钧冷然相视的眼睛,心中更是难受得紧。
既然是你亲口说要我弹,我便依了你。
怿心只望着高座上的朱翊钧,手指拨过琴弦,唱词随之出口:
“整衣裳,起敛容,此身只在汉宫,爵封不在三公。却教妾挽天河,洗那甲兵长不用。胡沙漠漠,胡风烈烈神魂动。为人臣也,忠也,忠义也,敢背从。为人臣,为人妾也,忠也,忠贞也,必相从。为人将帅也,忠也,慈爱也,张英风,割据也,逞英雄。后宫佳丽三千众,何独于我难容。繁华一去无由逢,浮云富贵,琵琶声兮恨无穷。歌一终。”
怿心弹的调,唱的词,吓得身后钟鼓司的人个个面面相觑。
李敬嫔听在耳中,都不禁暗自纳罕怿心的大胆。
怿心此刻弹唱的直接是昭君出塞的第五段,名为昭君琵琶怨氊城相忆,往后两段,则是青冢埋冤与红颜薄命……
郑皇贵妃又要自寻不痛快了。
李敬嫔不禁去看朱翊钧的神色,果然见朱翊钧面色更黑。
怿心正要转入这第六段曲调与唱词,朱翊钧已然是忍无可忍,即刻就要出言叫怿心停手之际,那琵琶上的琴弦“铮”一声断了,直接磕破了怿心的手指,鲜血立时落了下来。
朱翊钧一下忘了心中的气,从高坐下来,将怿心手里的琵琶扔到了一边,抓着她流血的手指,又惊又怒,“怎么这么不小心?陈矩,还不叫太医!”
怿心不愿意被朱翊钧握着自己的手,想要抽回,手指上的伤口却是剧烈疼痛了起来,原本渗出的红色血液开始渐渐发黑,她的一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沈令誉很快赶来,一看这个样子几乎惊呆,“伤口有毒。”
他连礼节也顾不得,直接便要从朱翊钧手里夺过怿心的手,两手刚刚上前几分,却又生生止住了。
朱翊钧关注在怿心的手上,倒是未曾注意其他。
反倒是周端嫔似乎看出了什么,立刻惊呼一声拉开了沈令誉,自己将怿心的手指含在口中吮吸。
腥甜的味道在周端嫔的口腔之中盈溢,周端嫔直到怿心手指处的血液重归红色之际,才算是安下心来,取过清水连连漱口。
朱翊钧沉声,“是什么毒?皇贵妃可有大碍?”
沈令誉松了口气,看向周端嫔的目光带了几分感激,即刻又回道:“娘娘无碍。陛下,这是蝎毒。”
他查探了一番那把被朱翊钧扔在一边的琵琶,“不出微臣所料,是琴弦之上被人涂了蝎毒。”
听见怿心没有大碍,朱翊钧这才渐渐收起了自己的担忧之色,方才的气恼又再度回到了他的脑海之中,语气更是冷了几分,“既无大碍,便先回翊坤宫歇息吧,端嫔相陪。”
周端嫔的目光朝着李敬嫔一剜,口中便是断然拒绝:“臣妾不走,臣妾若不把这在琵琶上涂毒的贱人抓出来,怕是日后寝食难安!”
“也罢。”朱翊钧也不去强求,只叫采霜陪着怿心先回去,未免再有意外,又叫沈令誉侍奉在侧,如此,方是重新坐回了高坐之上。
朱翊钧居高临下看着堂下的李敬嫔,“敬嫔,琵琶是你给皇贵妃的,你可有话要说?”
此刻,李德嫔正好在后殿换好了衣裳出来,看见这一番景象有些不明所以,问过周端嫔方知事情始末。
李德嫔一听出事的是怿心,整个人险些便要气得晕厥。
那把琵琶……
怎么会是怿心来弹?
她走的时候,那把琵琶明明还握在李如沁手中!
对上李敬嫔幽幽含笑视线的一瞬间,李德嫔心思骤然明朗,她将计就计!
心里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李德嫔想来沉稳细腻的性子,到了此刻,也经不住开始坐立难安。
一瞬间,李敬嫔又是受惊畏惧的姿态,双膝跪地陈情:“陛下!臣妾不知道此事,臣妾断然不敢有毒害郑皇贵妃的心思。”
周端嫔厉声大喝,“诡辩!那琵琶本该是你弹奏的,是你临时变卦自认技拙,这才强行求了郑皇贵妃弹奏,难道不是你早有预谋,意欲借此毒害郑皇贵妃?”
王恭妃心情大好,自然也肯帮衬着李敬嫔说话,便道:“若是郑皇贵妃坚持不奏,李敬嫔也无可奈何,到时她也只得自行弹奏,中毒的可就是她自己,如此岂非自寻死路?”
李敬嫔连声附和,“恭妃娘娘所言极是,臣妾如何能够笃定,郑皇贵妃就一定会弹奏呢?”
朱翊钧面色不善,“那还有谁,接近过这把琵琶?”
这话问的是钟鼓司的人,一应宴会之上的乐器丝弦,都是由钟鼓司掌管。
可钟鼓司的一排人面面相觑,互相看了老半天,也没有敢出来答话。
眼见朱翊钧要龙颜大怒了,这才从里头出来个乐师,一下子扑倒在地,道:“启禀陛下,奴婢曾见李德嫔娘娘身边的金月姑娘去过摆放琵琶的地方,当时金月姑娘匆匆忙忙的,碰到奴婢时还唬了一跳呢。”
朱翊钧颇为不可置信,“德嫔?”
李敬嫔当即便落下了泪,看着李德嫔止不住泣涕涟涟,“堂姐对如沁已经如此不忿,不惜下此毒手想要置如沁与死地了么?如沁搭进去这条命也便罢了,可是连累了郑皇贵妃,堂姐是要如沁日后如何面对郑皇贵妃?”
陈矩接过朱翊钧的眼风,即刻便走到了金月面前,开始搜金月的身。
最后,便是在金月的腰带之中,搜出了缠绕好一根琴弦,恰好是方才断弦处原有的那根。
周端嫔面色煞白,半张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实在不知如何说起。
她看着李德嫔,实在不知所措。
这事情的转变虽然突兀,但她完全能够理解李德嫔暗中下手对付李敬嫔。
然而此番不仅是事情败露,更是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在眼前,如何能够辩驳?
周端嫔搂着怀中的常浩,心思繁复,怿心如今也不在此地,李德嫔怕是凶多吉少了。
朱翊钧痛心疾首,“德嫔,你一贯温和妥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李德嫔辩无可辩,只好一言不发地跪了下来。
金月想要说什么,也被她按了下来。
李敬嫔膝行至李德嫔身边,握着李德嫔的手质问她,“堂姐,我们是有着血亲的姐妹,你怎么会这么狠心要毒害我呢?你是不是被人挑唆蛊惑了,还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李德嫔冷眼望着李敬嫔受委屈的模样,已经了然事情是怎么回事。
李德嫔心神岿然不动:“没有人挑唆,也没有人胁迫,陛下,是臣妾一人所为,与旁人都没有关系。”
朱翊钧斥道:“为什么?!”
“因为……”李德嫔眉心微颤,“因为臣妾对幼年事情,敬嫔之父不肯收留一事耿耿于怀,如今迁怒敬嫔,才做出此等恶事,谁知误伤了郑皇贵妃。”
“你……”朱翊钧指着李德嫔,心痛不已,“德嫔啊德嫔,你怎么如此糊涂!”
李德嫔叩首,“臣妾有罪,请陛下责罚。”
“杖责三十,禁足三月,罚俸一年,晗儿暂且交由郑皇贵妃抚养!”
朱翊钧说出一连串的责罚之语,便是再也不想见到李德嫔的面孔,直接叫人带回长春宫看守了起来。
朱翊钧气得快要发疯,怿心与李德嫔二人一向为他所看重,哪知今日一个弃他心意对外人妥协,一个一改良善面貌辣手残害旁人,这元宵夜宴他哪里还坐得住,站起身子便离了席。
朱翊钧并没有直接回乾清宫,他浑身都是火气,不在外散一散,怕是通体都要不快活。
他不叫人跟着,只一个人在宫中四处游荡,脑海里纷繁杂乱,都是前朝后宫的这些事情。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茫然抬头的时候,发现漆黑如墨的夜幕之上,飞上了一盏明灯。
朱翊钧看了看周围,这才发觉又到了内廷西路了,他站在了咸福宫与翊坤宫之间,往前两步是咸福宫,退后两步,则是翊坤宫。
他有瞬间的犹疑,却在再度看向夜空中的那盏天灯的时候迈开了步子,伸手推开了咸福宫的门。
果然是李敬嫔站在了庭院之中,开始放飞手中的天灯。
“这么晚了放天灯,想求什么?”
晚风骤起,李敬嫔拢一拢脖颈间的裘领,心中得意,却并不回头,只背对朱翊钧答道:“臣妾要求,头有片瓦,衣食饱暖;还要姐妹安康,初心不染;还有……大明昌盛,陛下遂意。”
李敬嫔回过头,朝着朱翊钧赧然一笑,“臣妾求的这样多,是贪心了,实在羞愧。”
“片瓦饱暖,衣食不缺,朕还少了你不成?”朱翊钧快意一笑,“愿及姐妹,再为朕求一求,你倒是周到。”
他捏一捏李敬嫔的手,解下身上大氅与她披上,又是握起了她的柔荑,“夜凉,进屋去。”
朱翊钧特意吩咐陈矩,“去告诉郑皇贵妃,朕今儿歇在咸福宫了。”
他便不相信,怿心知晓此事,会不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