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嫔语不传六耳,将一应事务都交代给金月,如此方是收了心,静心饮宴。
一旁的李敬嫔目光微微低下来,看着杯中绯红色的酒液,嘴角的笑淡的像是微风一丝。
一场歌舞完毕,诸人皆在谈笑风生之际,李太后便在此时开了口。
她唤回朱翊钧与怿心相接的目光,道:“钧儿,哀家今日,有一事要讲。”
李太后一说话,朱翊钧下意识便觉得会对怿心不利,不由自主便加深了几分防备,“母后要说什么?”
李太后侧首看向王恭妃,王恭妃即刻会意,带着常洛近前来。
朱翊钧几乎可以猜到李太后要说什么,八九不离十又是立太子一事,他面上的笑意便是更淡了。
怿心的手搭在常洵的脖子上,垂眸看着常洵的头顶,声色未动,却是异常关注李太后那边的动静。
李太后看着常洛,和蔼地笑着,“哀家有个想法,钧儿,哀家想要常洛往后正式由皇后抚养,你待如何?”
怿心轻轻吸一口气,王皇后抚养常洛,那么常洛便不仅是长子,更是嫡子,嫡长子来位正国本承继大统,名正言顺,毫无阻碍。
李太后说完,朱翊钧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
他看着怿心,手里捏着青玉酒杯,一下下捻着。
一时之间殿中安静了下来,上元节的气氛霎时凝结,整个乾西二所变得诡秘起来。
常洵昂起头,轻声问怿心,“母妃,大哥是不是会当……”
常洵的话还不曾说完,怿心便已经捂住了常洵的嘴,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常洵温顺听话,见怿心这个模样,便不再多言,只静静看着殿中情势发展。
怿心依旧没有抬头,她知道朱翊钧在看她。
但她不能回看他,她不能叫所有人都以为,郑皇贵妃嚣张跋扈,大庭广众之下便以眼神左右皇帝陛下的心意。
朱翊钧手里的酒盅随手一扔,落在桌上的餐盘里,叮的一声脆响。
他的视线由怿心渐渐移向王皇后,淡漠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王皇后听得朱翊钧语意不善,哪里敢承认,忙推说道:“臣妾愿意遵循母后与陛下安排。”
“皇后曾说,想要为朕诞下嫡子。”朱翊钧的笑变得深不可测,“若是皇后抚养常洛,日后再生嫡子,又该当如何?”
王皇后自然不能脱口反驳说自己已然无法有娠,朱翊钧这般故意揭她伤疤,叫她恨不能要将手中的一块绢子攥破。
李太后干笑了两声,稳稳道:“钧儿这话,放在十年前说尚可,现在常洛这个皇长子都已经十多岁了,你还在等什么?”
朱翊钧唇角微扬,“可不是朕要等的,是皇后与朕说的,只要她诞下嫡子,朕就不必再在国本之上忧心烦扰,皇后如此为朕着想,朕又岂能辜负皇后的一番心意?”
王皇后哑口无言,朱翊钧这是拿她当初的话来堵她的嘴了。
李太后见王皇后像个锯了嘴儿的葫芦,忍不住横了她眼,只好再度自己开口说话:“钧儿当年五岁时,便已然以长子身份被立为国本,又以太子身份出阁读书。历朝历代,哪里有皇长子到了十余岁,尚且不出阁读书的道理?”
朱翊钧哂笑,“母后的要事,不是要皇后抚养常洛么?怎么又说起出阁读书来了?”
李太后如今越发管不住自己这个儿子,只好又问怿心,“郑皇贵妃,你说呢?常洛交给皇后抚养,是否应该?”
怿心如何肯接这个烫手山芋,只是笑着抬起了头,温顺道:“方才皇后娘娘说了,一切遵循陛下与太后的安排,皇后娘娘身正为范,臣妾自当效仿,也听从陛下与太后的,哪里敢僭越置喙。”
李太后冷哼一声,怿心虽然不接这茬,可她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
她的笑稍微和蔼了几分,慈爱地望着常洵,问道:“常洵,你觉得你大哥该出阁读书么?你是男子,不能像你母妃一样,以别人马首是瞻,你当有自己的见地才是。”
常洵这几个月来,也从自己的舅舅郑国泰处知晓不少朝上的事情,他渐渐发现,当太子远不是他想的这么单纯的一件事。
他不想离开母妃,永远保护妹妹的这个小愿望,也近乎天方夜谭。
他也知道,之前朱翊钧所说的三王并封一事,也没有当日在翊坤宫的言语那般轻巧。
朝中大臣根本不肯照谕旨施行,否则不会到如今,封王的旨意还不曾正式下达。
常洵沉思着,他的目光扫过了很多人,朱翊钧,李太后,王皇后,怿心,最后回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常洵?”李太后追问。
常洵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又扭头去看怿心。
怿心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她没有告诉常洵任何信息。
应该,或是不应该?
都没有。
“郑……”
“应该!”李太后的话被常洵的两个字猝然打断。
常洵知道,知道如果他不回答,李太后定然会出言逼迫自己的怿心,常洵知道怿心这些年来够难做了,他不想看到母亲再为了自己遭受这样的质逼。
朱翊钧对于儿子的回答大跌眼镜,他不能相信当初笑着说想当太子的常洵,此刻竟然说常洛应该出阁读书?
“常洵啊——”朱翊钧情绪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了,“你知不知道出阁读书意味着什么?”
李太后趁热打铁,连带着称呼也亲切,“洵儿,你父皇怕是没听清楚,你将这话完完整整地对你父皇说一遍。”
常洵站起身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袍,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大哥朱常洛,转而对着朱翊钧,面无表情道:“父皇,儿臣认为,大哥应该出阁读书。”
朱翊钧倒吸了口凉气,一只手握拳握到发抖,眼里的怒火一点点燃起来。
他愤恨地看着怿心与常洵母子,他实在不明白,他固执坚持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想要给常洵太子之位。
可今日,他一心偏爱的母子俩,竟然不与他站在一处,反而对着李太后倒戈相向!
如今,倒是他一人在孤军奋战了是吗?
朱翊钧气到没有了脾气,他坐在那处,深深呼吸了许久,这才浮起了淡薄的笑,“好,好,既然连常洵都这么觉得,那好……来年开春,常洛便出阁读书,再聘郭正域为讲师。至于皇后,恭妃自己的儿子还是恭妃自己养着的好,皇后就不必操这个心了!”
王恭妃自然是喜不自胜,既得到了常洛出阁读书的许诺,又不必把儿子交给别人抚养,可以说在座的人没有比她更高兴的了。
她连连叩谢了恩典,这才带着常洛归了席间。
李太后也是相当满意,如此总算是有了心情过元宵。
她看到了席间的李敬嫔,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朝着站在一旁的小内监便微微抬了抬下巴。
小内监会意,即刻高声唱道:“上歌舞!”
李敬嫔一听,便忍不住低头笑了。
下人拿过李敬嫔的琵琶递过来,李敬嫔抱着琵琶入怀,便款款行至大殿中央,即刻便要演奏。
李德嫔举起酒盅,举袖掩口饮尽了酒液,这才笑意悠长地看着李敬嫔。
准确地说,是看着李敬嫔手里的琵琶。
南琴的手不当心一挥,打到了李德嫔桌案上的酒壶。
酒壶翻身,直接落到了李德嫔的腿上,李德嫔一袭华服便被浇了个透彻。
南琴连忙告罪求饶,李德嫔虽是心中不快,却也不会为了此等小事对着一个奴婢发作,便只扶了金月的手,匆忙去了后殿更衣。
李敬嫔站在殿中,含着笑意耐心目送着李德嫔离席。
朱翊钧本就不快,眼见李敬嫔欲弹不弹的模样更是不耐,“若是不弹,便回席去!”
李敬嫔不慌不忙,朝着怿心便做出了衷心奉上的姿态,谦逊道:“陛下,臣妾是想,郑皇贵妃在琵琶上的造诣,满宫里无人能及。臣妾又如何能够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实在是太过自不量力了,不如,还是请郑皇贵妃弹奏一曲为好。”
怿心与周端嫔不由自主对视了一眼,二人均是不明白李敬嫔这突如其来自谦相让是什么意思,怿心下意识便要拒绝,“本宫许久未曾碰过丝弦,怕是有所生疏,还是敬嫔演奏的好。”
李敬嫔愈显谦卑,“皇贵妃娘娘如此说,臣妾便更加惶恐了,若然娘娘推辞,臣妾的技艺,便更是难登大雅之堂了。”
李太后也准备再打压一番怿心,便道:“方才常洵说了,常洛应该出阁读书,皇帝方是应许了下来这桩大喜事,郑皇贵妃倒不如依了敬嫔所言,弹上一曲,也贺一贺常洛。”
怿心并不情愿,李太后这般言语,是当真将她在众人面前当作琵琶伎了。
她看朱翊钧,可朱翊钧此刻也没有打算替怿心说话。
他依旧很生气。
怿心方才与常洵的妥协触怒了他。
他此刻,要惩罚她。
朱翊钧声音低沉,只说了一个字:“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