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怿心好整以暇瞧着眼前的女子,“你怕是忘了,如今你是大明顺妃,而非朝鲜贞慎,你若离宫,准备置你父皇与何地?又置朝鲜国人于何地?”
李顺妃眼神倏忽变冷,像是过了电一般撒开怿心的手,“站着说话不腰疼!朝鲜何辜,要受东瀛生灵涂炭?我又何辜,要搭上自己的一生幸福?”
“这是贞慎的职责,是贞慎的宿命。”怿心话里透着不容置疑,“你是李顺妃,你不能走!”
李顺妃笑得凄惶,她旋了个身,仰面看着金碧辉煌的吊顶,“不是我不能走,是你们不让我走。父王如此,皇帝如此,你如此,郑大人,也如此。”
“事已至此,过好你的日子方是正道,又何必去想这些不切实际的?”
“大言不惭。”李顺妃嗤笑,“这些日子,我在郑大人口中,听过你与皇帝的事情,我知道你与他是情投意合,多年来,他也对你情有独钟。所以你在这黄金囚笼之中,也不觉得苦闷。因为你无法对我感同身受,所以你能毫无波澜地说出这些话来劝我。”
怿心抹了抹手,笑意清浅,“人生在世,各人有各人的苦,你看着我春风得意,以为我纵情恣意,是因为你不知道我落魄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这般说这话,怿心不免想起沈令誉来,那个言辞犀利的男子,自出宫禁,便像是消失在了人世,再也没有了消息。
“人一辈子,不是只有情字。有些人的使命平淡,不过是生儿育女,粗茶淡饭过一生,而有些人注定要负担子,你身为贞慎,便得担上贞慎的担子。”
怿心不欲多费唇舌,她喜欢聪明的人,而聪明的人,是可以一点就透的。她希望李顺妃能够早日明白这一点,而休要执迷不悟,致使大家都难堪。
也不知是否是怿心的话当真起到了作用,往后的一段日子里,李顺妃倒当真是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虽然她依旧不合群,也不出席宫中的节庆活动,只在自己的咸福宫中活动,但是至少没有在宫中掀动波澜了。
常润依旧常去咸福宫,起初李顺妃相当不喜欢这个陌生的孩子,后来常润去得勤了,李顺妃倒也惯了,三不五时倒是会做些传统的朝鲜吃食与他,二人倒是渐渐有些亲厚起来。
万历二十七年的六月,天热得怕人,若非没有殿中瓷缸里供着的冰块儿还能缓解这些暑气,怕是人都能尽数化了去。
如今李德嫔有了第三个女儿,对于昀儿看得倒是不如往常那般重了。昀儿便也顺理成章回到了翊坤宫与怿心一同住,只是时不时的,便会一同前往长春宫看望轩嬁。
昀儿心急,心里总是想着九妹妹,便是怿心要更衣也等不及,像只小兔子一般,蹿出宫门便钻进了长春宫。
怿心自是管不得这个好动的小女儿,只好由着她去。自己慢条斯理换了身轻薄的衣衫,这才跨出宫门,便是在此时,与李顺妃的丫头尼曼撞了个正着。
尼曼被撞翻在地,袖子里藏着的一封信便掉了出来。
尼曼起先还连连告饶,待得看清眼前的人是怿心之后,赶忙将那封信拾起来拼命往自己的袖子里塞,言辞闪烁着,“奴婢有眼无珠,冲撞了皇贵妃娘娘,奴婢该死!奴婢先行告退!”
怿心并不是那种爱生事的人,本也不欲与尼曼多纠缠,然而她瞥见了信封上的字迹,禁不住心头一惊,又见尼曼有意避开自己,心里越发狐疑,“藏什么?怎么遮遮掩掩的?”
尼曼言辞闪烁,说话也不顺畅,“是……是顺妃娘娘的家书,自朝鲜寄来的。”
采霜皱眉,“既然是朝鲜的家书,你藏着掖着做什么?难不成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谋划么?”
尼曼被采霜的气势压下来,又加之本就心虚,说话更加颤颤,“没有的事!没有什么谋划,朝鲜与大明的交好之心天地可鉴,如何还会有什么谋划呢?”
采霜也不是个愿意多费口舌的人,她知道怿心是铁了心要看这信,便再容不得尼曼拒绝,拉过她的手臂,伸手便将她袖中藏着的信件拿了出来,起身交到了怿心手里。
怿心接过信拿在手中,并未拆开封口,只看着信封上的行草字迹,心下便已经了然了。
她心头有些怒意,正要出言,恰见李德嫔自长春宫宫门而出,李德嫔朝着怿心招手笑,“等了你好久,昀儿都不耐烦了,你在折腾什么?”
李德嫔的笑靥在瞧见怿心手上的东西时霎时变了,面色有些凝滞,便知此事不好张扬了。她俯身抄起尼曼的臂弯,半是拉扯半是强迫,便是将尼曼带进了翊坤宫中。
李德嫔回头以眼神示意,叫怿心与采霜赶紧一道进来,宫道之上人多眼杂,若是被人瞧了去,怕就是大事不妙了。
进殿合上门,李德嫔便重重将手里的信撂在了地上,尼曼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怿心更是连坐下来的心思也没有,只站直了身子,指着地上的那封信质问:“这便是你口中所说的来自朝鲜的家书么?是朝鲜王李昖所写么?”
尼曼不敢说话,这自然不是李昖所写的,只要怿心拆开信件,一读内容,便知此信出自谁的手笔。
怿心玉拳紧握,捡起信件狠狠拍打在手心,“我竟不知,从何时开始,朝鲜王李昖的笔迹,竟然与我兄长郑国泰的笔迹如出一辙!尼曼,你说此事,巧不巧?”
李德嫔峨眉深锁,不耐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方才还信誓旦旦说是朝鲜寄来的,此番如何又不说话了?是不是要我将这信拆开读给你听,你才会承认?”
“不不不!千万别!”尼曼叫苦不迭,“若是封口有任何的损坏,回去翁主定然要大发雷霆的,求德嫔娘娘不要如此!”
怿心长长吁出一口气,“你当李顺妃与国舅爷的信使,多久了?”
尼曼赶忙咬住了下唇,不敢将这些事情与怿心和盘托出。
怿心轻笑,“国舅爷是本宫的亲堂兄,你还怕本宫会去向皇上告密,自己害死自己兄长的一条性命么?”
听得如此,尼曼方是稍稍有所松懈,说话也渐渐明朗,“自从今年年初开始,至今,约莫有了半年,不过……一月也就两次来回罢了,断断没有多的。”
“愚蠢!”李德嫔怒斥,“你竟还嫌少么?一月两次来回,半年便是十二次,你们本就是朝鲜来的,受人瞩目,这般行为,若是被旁人撞见,你们倒是真的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尼曼心慌意乱,朝着二人连连叩首,“请二位娘娘饶恕,奴婢再也不敢了!翁主也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奴婢发誓!”尼曼此刻毫无办法,李顺妃的生死完全拿捏于怿心手中,她除了恳求,不知道还能如何。
李德嫔并不相信尼曼所言,“你不过是李顺妃的婢女,你凭什么保证李顺妃往后不会再有此心?又如何保证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尼曼如此便有些委屈,嗫嚅着道:“这样的事,两位娘娘也不能只怪翁主,若是郑大人无意,便也不会回信,终究还是……两厢有情的。若是郑大人能够断情,我们翁主,便也消停了。”
李德嫔眉目一横,“你说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朱翊钧从外头跨进来,本是想给怿心一个惊喜,故而并未曾叫任何人有所通传,哪知走进来时便听得里头有几个人的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便就直接进了来。
怿心心头一慌,手里的信件险些落在地上,她忙以宽大的衣袖做掩,一手握着信件放到了身后,面上是笑意盈盈的,“陛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李德嫔站的位置,恰好能将怿心的后背敲个真切,她亦是冷静的人,照着惯常的礼数走上前,向朱翊钧见礼,“陛下万安!”她的半个身子掩在怿心身后,顺势便拿过怿心背后的信件,飞快地藏进了自己的衣袖之中。
朱翊钧略略抬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这才看清了跪在地上的人,心下不禁生疑,“这不是顺妃身边的宫女么?怎么会在翊坤宫里?”
朱翊钧不喜欢李顺妃那样浑身带刺的人,常日里也不甚待见她,更别说她身边的宫女,如此说话便不禁带了几分严肃狠厉,听得尼曼禁不住浑身打颤,想要回话,却发觉自己因为惊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怿心笑着拉过朱翊钧的臂膀,“您知道的,顺妃那个性子,是个最不顺的人。连带着她身边的宫女也不和顺,方才臣妾准备去瞧德嫔,一出门便与这丫头撞了个满怀,弄脏了新换的衣裳,臣妾生气,便将这丫头带回来,说了几句。”
朱翊钧看着怿心簌簌地说出这些话,面上却是噙着悠然的笑意,“你骗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