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星空总是一年之中最为澄澈透明的,怿心虽是畏惧燥热,然而清夏微凉,却是相当叫她喜爱的。
兴之所至之际,怿心便叫庞保刘成搬了躺椅往翊坤宫的庭院之中,与朱翊钧一道平躺其上。朱翊钧对于星象并无研究,着实瞧不懂这浩瀚星空之中的分门别类。
怿心原本在此上也并无造诣,然而前些日子回家省亲,母亲身子欠妥,出府传大夫前来诊治,特特传来了多日不见的沈令誉。
沈令誉也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机缘巧合,将身边带着的一本星相图绘赠与怿心,牙尖嘴利地耻笑,“怕你在紫禁城中深宫寂寞无聊,独守空房的时候,对着这本图绘认认星空也是好的。”
那天夜间,沈令誉生怕怿心蠢笨,不懂得实际操作,便是对着茫茫星汉,一个个对照图谱指给怿心看,看到最后,方是将那本图册扔在了怿心怀中,不过是草草扔下一句,“我只说一遍,至于认不认得,那便只好看你的天资了。”
怿心袖中笼着沈令誉带来的那颗小小丸药,高声唤了一句,“沈令誉,谢谢你!”
沈令誉话中满是不屑,头也不回,“出了谢谢我,你还会说什么?”虽是说着这般不解风情的话,他心里到底还是几乎要融化了的,面上更是遮掩不住的畅然笑意。
怿心本不意沈令誉会拿这些东西过来,然而又实在有趣,忍不住时常对照着学,待得能将这些星宿认得七七八八,怿心便是耐不住性子要与朱翊钧分享。
朱翊钧展开臂膀在身侧,怿心的脖颈便枕在朱翊钧壮实的手臂之上,伸出手指来指着星空,一一教朱翊钧辨认。
起初,朱翊钧还记得有模有样的,可越到后来越是没了心思,甚至还有些昏昏欲睡。怿心嗔笑着去推他的身子,“钧郎困了么?我还没有说完。”
朱翊钧的脑袋已经侧了过来,半眯着眼睛,双目迷离,说话也开始含糊,“朕不困,你继续说。”
怿心捏着朱翊钧的脸,“眼皮都抬不起来了,还说不困,陛下这样的一国之君,也会扯谎骗人的么?”
朱翊钧无奈承认,“是了,朕怕是要睡着了,明儿再认可好?”他着实是十分困倦了,却依旧不改那模样,手掌往怿心胸前游移,“比起看星宿,朕更喜欢看你。”
此事尚且不在屋中,夜里虽是人少,却也有人走动,朱翊钧这番言行少不了又让怿心面红耳赤,怿心正要推开朱翊钧,却听得身边稚嫩的一个声音。
“母妃,我也要看星星。”
尚且容不得怿心拒绝,昀儿已然爬上了躺椅,扭股糖似的钻到了怿心身上,整个人都躺在她胸口,拉着她的手急不可耐,身子一扭一扭的,“母妃教我看星星。”
怿心最是拿这个女儿没有办法,她粘人这劲头儿,当真是一点儿都不输给当年的姝儿,脾气更是强横,说话做事都是容不得旁人拒绝的。
朱翊钧两指掐着昀儿软软的面颊,唬道:“满宫里就数你这个小家伙最会坏朕的好事,偏偏你母妃眼里你最大,连常洵也及不上你,更别说朕。”
昀儿抓着朱翊钧的手指咬了一口,直叫朱翊钧痛呼出声,昀儿得意洋洋,“父皇小气,在母妃面前还要与女儿争宠,真是小气!”
朱翊钧禁锢住昀儿的手,打算严肃了面色吓她一下,便沉声唤她的大名,“朱轩媁……”
昀儿牢牢盯着朱翊钧的眼睛,正等着自己的父皇说下去,却在此时听得尼曼惊惶来报的声音,她像是一阵风一样自翊坤门刮进来,又像是一块布一样扑在了朱翊钧与怿心脚下。
“陛下,皇贵妃娘娘!翁主她突然病了,不省人事,求陛下与皇贵妃娘娘前去看看,拿个主意。奴婢早已是心慌意乱了。”
朱翊钧本就不喜李顺妃,忽然又有这样的事情来,坏他与妻女的天伦之乐,面色更是黑沉如墨了,“她又怎么了?还没有消停的日子?”
怿心抱着昀儿坐起来,紧紧揽着女儿的身子,目光长长地伸向远方,“陛下,李顺妃好歹是朝鲜的贞慎翁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总也是大事,陛下总不好不闻不问,否则叫李昖听了去,可要怎么想您呢?还是去看一看的好。”
尼曼将怿心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趁着朱翊钧不注意,匆忙抬起头与怿心对视了一眼,又即刻避开,沉首静默不语,只等着朱翊钧摆驾咸福宫。
朱翊钧是万般的不愿意的,可架不住怿心所言确实有理,便只好穿了靴子,出门去了西北角的咸福宫中。
彼时,李顺妃正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双唇瞧不出丝毫的血色,呼吸微弱。殿中站了好几位太医,连带着张明也在,对于李顺妃究竟是个什么病症,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翊钧冷眼瞧着李顺妃,眸光泛寒,丝毫瞧不出半分情意。
这个女人,从身子,到心思,都不是他的,他又如何会去打心眼里在乎这样的一个人?
“怎么了?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朱翊钧的视线扫视过去,几个太医像是说好了似的,同时都低下了头。朱翊钧便只好问张明,“顺妃究竟如何?张明,你来说。”
此举正中下怀,张明恪守着为臣本分,躬身低首,只瞥着近在眼前的怿心的裙裾,字斟句酌地回,“禀陛下,依照奴婢的诊治,即便是用上了奴婢二十余年的岐黄学问,奴婢也不能确定,顺妃娘娘究竟所患何症。”
“不知病症,又如何对症下药?”从情感上说,李顺妃是死是活,朱翊钧当真是丝毫都不在意,然而从理智上说,他自然还是希望李顺妃活着的,毕竟她是朝鲜翁主,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妃嫔。
“这……”张明赔着笑意,话里透露出为难来,“陛下,这病……怕是只能看天意了。”
其中一个太医偷偷抬了眼,小声窃窃,“其实,说不定沈令誉能有办法。”
怿心猛然一惊,脱口便劝朱翊钧,“陛下,沈令誉如今已非宫中当差之人,李顺妃身为宫妃,如何能叫宫外的人诊治呢?太不合规矩!”
怿心的表现叫朱翊钧惊喜,他自然受用无尽,“说的也是,哪里用得着沈令誉?朕这整个太医院加起来,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沈令誉吗?”
那太医似是还心有不甘,又道:“可顺妃娘娘如此下去,怕是回天乏术了。”
朱翊钧目光倏忽一变,“朕看你是想步沈令誉的后尘,还是说你与顺妃交情不浅,这才这般在意她的生死?”
张明心头一阵狂跳,忙踢了那太医一脚,将他蹬了出去,又对朱翊钧道:“陛下,此人新进太医院,尚且不懂规矩,言辞有失,奴婢往后定然会严加管教,不叫他再出来丢人现眼!”
朱翊钧倒是没打算深究,容得张明将此事揭过。
“既是你们都束手无策,那也算是她的命这般如此。”朱翊钧言语淡漠,“尽人事,听天命就是。救得了便救,救不了,也便听天由命了。”
言罢,朱翊钧也不多在此处逗留,转身便离去了。
李德嫔的长春宫便在咸福宫南处,这个消息自然也是很快便传到了她的耳中。李德嫔进了殿中查看情况,瞧过李顺妃的症状,心下似乎有了些计较。
她走进怿心,一把抄起怿心的臂弯,将她带到了殿中的另一头,双眼直视于她,“怿心,她是贞慎翁主,你这么做,于郑家,于朝廷,都没有好处!”
怿心反手握住李德嫔的手,语中带了三分怆然,“不试一试,如何知道呢?至少她不想留在宫中,如果能出去,她也未必是与哥哥在一处,或许,她能过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更自由的生活。”
“若是被人发现怎么办?”李德嫔重重捏着怿心的手背,浑然不顾及力道,只把怿心捏得深深沉痛也不肯罢休,“你去找沈令誉,问他要这假死的药,你当我浑然不知么?”
“事已至此,无法再有转圜。况且我已答应过哥哥与顺妃,我得做到。”
“怿心……”李德嫔拧眉,“你怎么如今这般感情用事了?你自己想想,沈令誉出宫,是因为皇上对他忌惮,你为了这事去找他,若是皇上当时安排了锦衣卫暗中监视,你与沈令誉,可还有命?”
怿心双手合着李德嫔的双手,“桑若,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我也不忍心看着哥哥与顺妃再这样下去。顺妃其实不止一次请求过我,哥哥如今也是苦痛万分,我只想叫他们往后能够安生。”
“怿心,你执意如此么?”
怿心肯定地点头,“是,我早已决定,也早已这般做了。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事成。”
李德嫔再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的笑,又将怿心的手腕紧紧握了握,便也走出了咸福宫的大门。
怿心,你是个固执的,非要这般做。可我李桑若啊,也是个固执的,你不能这般做,我也不能容得你感情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