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誉甚少与朱翊钧单独说话,如今他又特特支开怿心,沈令誉到底还是有了几分揣测。他的余光轻轻流过怿心的背影,很快又是妥帖恭顺的模样,恪守着君臣之别,略弯了脊背站在朱翊钧面前。
“帽子给朕。”
沈令誉一愣,方是意识到朱翊钧所言,是他此刻头上戴着的官帽。沈令誉双手摘下官帽,奉与朱翊钧,“陛下。”摘了官帽,沈令誉头上便是怿心当初赠与他的网巾了。
幸而朱翊钧不曾知晓此节,只拿着官帽细细审视,前前后后看过一遍,却没有还给沈令誉,只搁在了一旁,“沈令誉,朕问你,这个官帽,你在意么?”
沈令誉垂眸,“这个官帽,是微臣的身家官职,微臣自然在意。”
“当初昀儿出生时,皇贵妃命在旦夕,你以官帽作抵押,必要施针。”朱翊钧的目光自沈令誉身上刮过,“所以在你眼中,在意皇贵妃,比在意你的太医院院判之位更多,是吗?”
沈令誉不卑不亢,沉声答道:“医者父母心。即便那日不是皇贵妃娘娘,换了德妃娘娘,恭妃娘娘,微臣照样会做同样的选择。”
“医者仁心,你的话朕无法反驳。”朱翊钧正襟危坐,几乎是四肢僵硬,“只是朕还有个疑问,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为朕答疑解惑。”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你要记得你所说的话。”朱翊钧目光如炬,“朕想知道,京城名医沈令誉,缘何当初会进宫,照拂身在南宫的皇贵妃?”
果然,他还是疑心了么?
沈令誉心头一颤,道:“当初张明找到微臣,微臣是受张明所托,进宫看顾郑皇贵妃。”
“太医院中这样多的太医,他又缘何舍近求远,去寻到你呢?”朱翊钧显然已经对当初的言辞不相信了,问出来的口气明显不友善,“究竟是他寻的你,还是你寻的他?”
“不瞒陛下,微臣起初未曾打算入宫任职,若非当年受张明所托,微臣也不会入宫。”
朱翊钧手心的伤痕结了痂,却仍旧有些隐隐的疼痛,“既然你无心留在宫中,那为何这么多年来,你不曾请辞出宫?”
这话问到了沈令誉心底,他没有这样大的底气面对朱翊钧的质问,心下微沉,头上的网巾像是有千斤重,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沈令誉强撑着扯出一个笑,“干一行爱一行,微臣一年下来,已然爱上了太医院院判一职,故而不曾请辞出宫。”
“潞王——你可认得?”
沈令誉如实答道:“潞王殿下才学声明远播,微臣有所耳闻。”
“沈令誉,你不用跟朕隐瞒什么。”朱翊钧了然地笑,沈令誉站在他面前,像是透明的一般,“锦衣卫早已知道你与潞王之间交情,你如今砌词隐瞒,是欺君。”
朱翊钧既然已经知道,沈令誉便也没了遮掩的必要,直言道:“微臣入宫至今,已然将近十年,陛下至今方是垂询微臣此事,不知是因何缘故?”
“你不知道么?”
沈令誉只能装傻,“微臣愚钝。”
朱翊钧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往后靠了靠,“既然愚钝,又如何再留在太医院当差?不如出宫归家,重新捡起你京城名医的名头。”
沈令誉一时哑口,忍不住拿眼去瞧朱翊钧。他是不想离开的,因为她在这里。即便她的笑与泪从来都只是为了这个高座在上的帝王,即便……他与她这一生,都没有可能。
但,只是因为她在,所以他离不开。
可此刻,他却不得不离开。
朱翊钧在等着沈令誉的回应,他没有催促,也不曾强行下令,只不过端着他帝王的架子,居高临下看着他。在沈令誉面前,朱翊钧是自鸣得意的,至少,他拥有帝王的身份,沈令誉充其量不过是个太医院院判,出了宫,便是一个泯然于众的平头百姓。他又如何会比不得这样一个人呢?
沈令誉惯常清亮的嗓音在此刻显得有些沙哑,“陛下恩典,微臣喜受。”
“好。很好。”朱翊钧很满意听到这个回答,“去太医院收拾好你的东西,出宫去吧。”
沈令誉的腿脚有些酸麻,笑意酸涩,“微臣领旨。”
方才一别,不知往后,是否还有与她相见的机会了。
怿心踏进咸福宫的时候,常润与常瀛早已分别被带去了皇后与李德嫔处。咸福宫早已不复往日的风光,四周静得骇人,一只乌鸦蹭着屋檐扑棱而过,翅膀扑腾的声音极响,像是阴间严刑峻法的哀嚎。
李敬妃闭着眼睛躺在宽大的床榻上,无声无息,面上并看不出任何伤痕。
张明站在床边,冷眼看着这个已经死去的人,不发一语,直到怿心的脚步踏入,张明方是回转了身子,堪堪一礼,“皇贵妃娘娘万安。”
李敬妃的死激不起怿心的同情与哀伤,她面目平静,看着张明问:“怎么是你在?不是东厂的人办此事么?”
张明的眼中噙着恨意,一字一句道:“是她害死了白苓,都是她逼的!是奴婢求了陈矩,要亲自为敬妃娘娘送行。”
怿心和婉一笑,见到张明,她便禁不住想起当年与白苓一道的时光,那个在她初封淑嫔之际便陪在她身侧的姑娘,因为爱惜,因为愧疚,在一池碧水之中,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没有沈令誉之前,本宫身边一直是你在,你的医术与为人,本宫自然都是了解的。”怿心走近两步,看着已然死去的李敬妃,“既然是这个结果,那么你已经想好了,对外是何种说辞?”
张明微微昂起下巴,半眯着眼睛顺着怿心的视线望过去,“产后疾患,不治而亡。这个理由,不知皇贵妃娘娘意下如何?”
“好啊。”怿心不过淡淡一句,“既然都有你的打算了,那倒是省得本宫费心了。”
正说着话,便是一个御药房的小内监走了进来,在张明耳畔耳语了几句,张明的面色便不大好了。
叫了小太监离开,张明方是肃然道:“皇贵妃娘娘,沈令誉要走了,是皇上的旨意,此刻在太医院收拾东西呢。”
怿心心弦一震,脑海中铮的一响。
沈令誉要走了?
将近十年来,他从未离开过。
依稀还记得当年她要他出宫,告诉他,外头山高水长,那里才是他应当施展拳脚的地方。她是希望他遵从本心的,他选择留下来,她也尊重他的决定。可这么些年下来,她早已习惯了他的相随在侧,他的话,总能给她那样明快的一点光亮,让她迷茫无助之际,有这样的一丝安慰与希冀。
怿心抬脚往外走,张明一个闪身拦到她面前,“皇贵妃娘娘,您不能去太医院。”
怿心仓皇抬眸,“为何?”
张明抿了抿唇,思虑着踌躇,到底还是说了出口,“皇贵妃娘娘,这是皇上的意思出宫对于沈令誉来说,是件好事。”
怿心来咸福宫的路上,便已从陈矩口中知晓李敬妃死前陈言一事,她不曾直接回答张明的话,只看着他身上的那件衣裳,微微一笑,“张明,把你的外裳脱下给我。”
怿心跨进太医院的时候,里头并无旁人,除了沈令誉收拾行囊的背影,再无旁的动静。
沈令誉看见了地上投影下的影子,他手上的动作并无半分停滞,背着身子道:“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公公直说便是。”
“是我。”
简短的两个字,却叫沈令誉的手上一下子脱了力,他像是听见了人间不可闻的声音,面上的惊愕难以掩饰,“皇贵妃?你怎么来了?”
“你要走了吗?”
沈令誉摊开手耸了耸肩,面上做出浑然不在乎的神情,“是啊,好多年了,在宫中……”他猛然察觉到自己话中的颤抖,立时便噤了声,做了个停顿,他笑,“终于可以离你这个麻烦不断的人远一点了,求之不得。”
“一麻烦,便麻烦了你十年,禁锢了你十年,叫你与外头的广阔天地分别了十年。”怿心眼睛有些发酸,“沈令誉,你不该来的。”
他看见了她眼睛里薄薄的一层荧光,流转着的光华,一如那年在南宫之中,并无二致。
他笑得浅淡,目光落在怿心面上,不知怎的,如何也移不开了,他的声音像是穿云而来的,轻而缓,“能来,真好。”
怿心蛾眉轻蹙,“好?那次端妃的事,无辜冤枉连累于你,你差点没了命,这次,敬妃的那些无稽之谈……皇上必然是听信了的,若是皇上狠绝一点,你会含冤枉死。”
“冤吗?冤吗?”沈令誉沉吟着,像是在问怿心,也像是在问自己,终于,他还是摇头笑了,“不,皇贵妃。这次,一点儿也不冤。”
怿心几乎不曾见过他摘去官帽的模样,故而,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她送与他的那个网巾,他戴了这么多年,“沈令誉……”
沈令誉打断怿心难掩怆然的话,“皇贵妃,我还记得那一年,你找到我,让我出宫,那时,我只问了你一个问题,如今,我还想再问你一遍,你——希望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