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矩圆目一睁,不知所措道:“陛下?”
“朕说带回来,你没听到?”
朱翊钧的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气息似群山连绵,压迫而来,陈矩哪里还有质疑的胆量,虽然心中有异,口中仍旧奉命行事,“奴婢遵旨!”
李敬妃被带回来时已然几近疯魔,她自知入了东厂便等同于入了地狱,而今能够在半路回到乾清宫,无异于是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哪里还能不好好把握?
李敬妃几乎匍匐在地,爬向朱翊钧,两手抱着他的脚踝,哭得泣涕涟涟,“陛下,臣妾知错了,求陛下宽恕臣妾!”
朱翊钧踢开她,语意如秋霜漫开,阴冷绵绵,“你刚刚说沈令誉与怿心怎么了?一五一十与朕说一遍。”
朱翊钧的脚尖踢到了李敬妃的手腕子,李敬妃吃痛,又不敢出声,只好揉着自己的手腕,紧紧咬着下嘴唇。
她的眼里流出几分怨毒来,那怨毒像是毒蛇的信子,一点点攀上朱翊钧的腿脚,一路自下而上,渐渐入心,“沈令誉入宫之际,恰是郑皇贵妃入南宫之时。他是京城名医,颇有声誉,家中医馆的收益不会比太医的俸禄少。可他却情愿入宫当差,并且来为当时失了君心的郑皇贵妃侍奉,陛下以为,此事合常理么?”李敬妃吃吃一笑,“若非有情,何来这样的心甘情愿?”
朱翊钧睨着拇指上的扳指,上头幽幽一层荧光晃得他双眼有些淡淡的恍惚,他的声音有些轻,“是时怿心已入宫数年,从不曾出过紫禁城,沈令誉情从何来?”
李敬妃一怔,面色微僵,旋即又是带着轻蔑的笑,“陛下忘了么?您眷顾郑皇贵妃,常许她归家省亲,那时候,您可不曾陪伴在郑皇贵妃身侧。”
“嗬。”朱翊钧淡淡出了这样一个字,面上瞧不出喜怒,半晌,方是抬了眼睛,“就靠你这样无凭无据的揣测,你要朕信你?”
“自然不是。”李敬妃嘶嘶吐着气,面露狞色,“臣妾曾听闻陆之章所言,当日郑皇贵妃发热失明的前一日,沈令誉曾冒着瓢泼大雨深夜抱着油布往南宫而去,不知二人发生了什么,次日郑皇贵妃便病倒了。再有,便是七公主出生那一日,沈令誉趁陛下未至,擅入产房之地,与郑皇贵妃温言安慰,而后更是不顾陆之章劝阻,一意孤行,以官帽作抵,定要施针。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传召陆之章前来对质。陛下!臣妾对您是真心的,那郑皇贵妃,方是水性杨花,不知廉耻之人!”
朱翊钧闭上眼睛,听着李敬妃字字锥心,像是野猫的利爪,深深刺入,又狠狠划下,痛意顺着血液浑身蔓延。他拔下拇指上的扳指,死死捏在掌心,森然道:“你对朕是真心的?”朱翊钧薄嗤,“既是真心,你早就知道此事,为何不说?你的真心,怕是对着你的敬妃名位,而非对朕!”
李敬妃连连朝着朱翊钧磕头,“臣妾知错了,陛下!臣妾但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何况……何况……”李敬妃眼中有惶疑,“常润还小,常瀛才刚刚出生,他们离不开母亲!”
朱翊钧淡漠地看着眼前这个几近歇斯底里的女子,她的言行却丝毫激不起他的慈悲心,像是山风入谷,再无回响。“母亲?你也配当母亲么?你害死朕与怿心的孩子时,可曾想过她也是个母亲!”
“带走!”有碧绿色的什么东西从朱翊钧的手心被扔了出来,碎碎的掉在了地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红。
崔文升早有预备,听见朱翊钧的话,立时上前死死堵住了李敬妃的嘴拖了出去。陈矩眼尖,看出那是被朱翊钧捏碎的扳指,心下一震,忙道:“陛下龙体有恙,奴婢去传太医。”
“要沈令誉。”
陈矩点头哈腰,“陛下,沈院判这几日休沐,不曾在宫中,是否要换一位太医?”
朱翊钧轻轻摇头,像是春日和风拂过的枝叶,微微一动,“不必。”他看向窗外,方觉天业已墨黑,远远的天边悬着黯淡的一弯残月,冷冷清清地缀于天幕。
若是往常,他早已往翊坤宫去了,只是此刻,望着外头,他却有些步履艰难。
陈矩看出了朱翊钧的心思,暗暗吩咐常云备下仪仗,又是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惊动了这个帝王的怒气,“天色已晚,陛下是否要移驾翊坤宫?”
朱翊钧的视线渐渐移向陈矩,在他身上荡一荡,到底还是点了点头,站起身向外行去。
轿子轻轻晃悠着,朱翊钧的一颗心也在胸腔里晃荡着,他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大的危机感,即便当初有朱翊镠在,他也不曾有过分毫的忧虑。却在此刻,听到关于沈令誉的那些事情,他心底,那个深到光不可见的地方,竟会生出那么一丝丝的畏惧来。
落轿的时候,陈矩轻唤了一声,提点朱翊钧到了翊坤门外。
朱翊钧有些恍惚,回过神来,将捏在手中的梨花帕子又放回胸前,平一平衣襟,这才出轿进了翊坤宫。
怿心见到他时有些愕然,这样晚了,她以为他不会过来的。
“敬妃的事情,陛下已然解决好了?”怿心笑着拉他走进来,“更深露重,不怕着凉?”
朱翊钧的话里带着罕见的疏离,“你不希望朕来么?”
怿心看得出来朱翊钧的脸色不好,连带着语气也不善,她却不曾细想其中缘故,只道他是因着李敬妃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而愠怒不快。怿心正一正朱翊钧的腰带,扯了扯他的衣袍,叫他看上去愈加精神一些,“怎么会?”
怿心本甚少去为朱翊钧做宽衣解带这样的事,她总说,这样的事情做的多了,他便习以为常不珍惜了,只是今日却算是破了例,伸手探往朱翊钧腰际,正要触到腰带之际,朱翊钧却握住了她的手。
怿心惑然抬眸,正撞上他的灼灼目光。
“当年的事,朕如今知道,都是敬妃在幕后操纵。”他眼里有微动的光芒,“这样久了,朕……你还恨朕么?”
怿心抽出手来,替朱翊钧解下腰带,她并不愿意回想当年事,略垂了螓首,“当年的事?臣妾不记得了。”
“那当年的人,也不记得了么?朕总以为,雪中送炭的情谊,应当是永志不忘的。”
怿心替他解结的手霎时停住了,她素来机敏睿智,心念一转便知朱翊钧话中所指,当是沈令誉无疑。怿心放下手退开两步,冷冷抬眼,“陛下究竟想说什么?”
“朕想说什么?朕……”朱翊钧险些脱口而出,却在瞥见怿心寝衣之下掩着的匕首伤痕的瞬间噤了声。那是当年她替他挡刀留下的伤口,那时候,她几乎没了性命。
朱翊钧吞了口唾沫,长叹着按上了怿心的肩,他眸心微动,一瞬间遮盖不住自己的惶然,便透着话语抖落了下来,“你是爱朕的吧?怿心?”
怿心环住朱翊钧的脖子,两手慢慢摸着朱翊钧的脑袋,笑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朱翊钧心头微松,长臂一揽,将眼前人纳入怀中,“你就是永远不肯直说这些话。”
怿心的手在朱翊钧脊背之上来回,像是抚慰着一个孩子,“直说与否,都不重要,只要陛下听得懂,知晓臣妾的心意,便是好的。”
翌日清晨,朱翊钧醒转的时候,怿心已然不在了身边。他坐起身子,便听得寝殿门外两人言语的声音,仔细一辩,朱翊钧便忍不住蹙了眉头。
他听的出来,外头,那是沈令誉与怿心。
朱翊钧飞快地穿好了衣裳开门出去,只见沈令誉站在怿心面前,低低絮语,说着一些嘱咐的话语。
因着昨日的事,朱翊钧不免多留意了沈令誉几眼,话也含了几丝深长的意味:“沈院判休沐将将完毕,大清早便来翊坤宫请脉。”
沈令誉一惊,忙转过身向朱翊钧见礼,拱手道:“微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朱翊钧坐到怿心身边去,提腿搁在临窗南炕上,道:“朕这些日子,足疾有些严重了,沈院判来替朕看一看。”
沈令誉正要上手,殿外陈矩匆匆而来,道:“禀陛下,皇贵妃娘娘,敬妃昨夜业已伏法,因受刑不住失了性命了。”
“嗯。”朱翊钧淡淡应着,语气里浑然不在意,只看着沈令誉,希望从他面上读出些什么信息来。
陈矩又道:“陛下,敬妃娘娘如此毙命……不知陛下的意思,是要实说此些过错,还是另有打算。”
朱翊钧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交给皇贵妃去办就是。”
陈矩嘿嘿一笑,忙做了个请的手势,“皇贵妃娘娘请随奴婢来。”
怿心自知朱翊钧的打算,皇室的颜面不容许有任何的污点,何况李敬妃这样的所为,也是大大折损了朱翊钧的面子,自然是不能实说的。因而,粉饰太平,是紫禁城中做得最多的事情。
只是此刻,她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要此刻离去,心里总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