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妃浑身发毛,她巴不得狠狠往自己面颊上扇上几个耳光,不知道自己如何会说出那些事情来,此番朱翊钧这般情状,定然是不会轻易将此事揭过去的了。
然而她自是不能够轻易承认的,否则,她还能有这条命么?
“臣妾不知道……”李敬妃的两只手紧紧捏着衣角,“郑皇贵妃当年迁居南宫之际,臣妾不过将将成为陛下的敬嫔,又如何能知晓郑皇贵妃的事情。”
朱翊钧呵一声笑,“你不知晓其中的事,那如何会在方才脱口而出?”
李敬妃浑身颤栗,言辞闪烁,“臣妾……臣妾是一时心急,口不择言了。”
“哦。”朱翊钧淡淡应了一声,面上仍旧是对她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他站起身子,缓缓踱到李敬妃面前,伸手勾起她温热的下颌,“你在宫中这么多年,从钟鼓司,到咸福宫,去的地方不少,只是,朕想,你应当还不曾去过东厂吧?”
李敬妃下意识向往后躲,朱翊钧却已然捏住了她的下巴,根本容不得她有丝毫的挣脱。
“敬妃,朕不介意带你去东厂,当场听一听南琴的供述。”朱翊钧的身子低下来,嘴角微扬,“去吗?”
东厂……不曾吃过猪肉也曾见过猪跑的。东厂刑罚严酷,刑具更是万千多端,进了东厂的人,不吐出几句真话来,是绝无可能的事。
只是要突如其来的,要李敬妃直言坦陈自己的罪过,也没有那般爽利痛快的事情。她不知所措,一时之间,竟然只能沉默。
朱翊钧松开手,极具耐心地点着头,“你还要时间去想,好。朕给你这个时间,若是有什么你忘了的,一会儿,南琴的供状来了,也好给你提个醒。”
李敬妃周身腾起一阵寒意,“陛下,常润与常瀛……”
朱翊钧阖目抬手,阻下了李敬妃,“别提孩子,今儿的事情与孩子们无关。”
讲完这一句,朱翊钧便再不说话了,偌大的乾清宫东偏殿之中,再没有人声。李敬妃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四周静得骇人,她甚至听得到自己战抖的声音,滴漏泠泠,每一声都击在心头,像是鼓点,催命的鼓点。
朱翊钧闭着眼睛斜倚在御座之上,一派闲适的姿态,从他面上,旁人分毫瞧不出他心里涌动的波澜。
他虽然闭着眼睛,眼前却不是一派黑暗。
他仿佛回到了噩梦一般的那天,怿心饮过他亲手喂下的安胎药后,便没了孩子,那个深夜萦绕在翊坤宫寝殿之中的血腥气,还是那般清晰地萦绕在鼻尖,像是难以挥散的梦魇,永远也逃不掉。
后来怿心住进南宫,生生与他分开了一整年,他险些便不能够挽回她的心。
前尘往事一幕幕在眼前过,每多想一次,那些痛楚与自责便更加深一分,若说之前,这些事情归咎于李太后,那么朱翊钧尚且能宽慰自己,她即便再有错,终究还是为了顾及皇室体面。
然而若是这幕后主使,是李敬妃,那么便会是完全不一样的动机。
不知过了多久,东暖阁外便传来了匆匆的靴子踏地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一下下震动着朱翊钧的耳膜。
朱翊钧渐渐睁开眼睛,不动声色等在了那里。这个步子他听了十几年,早已烂熟于心。是陈矩的脚步声,他从东厂回来了,他带着南琴的供状从东厂回来了。
陈矩不敢怠慢,两手稳稳抓着手中的一个漆盘,猫着腰走进了东暖阁。
朱翊钧慵懒地伸出手,在身侧的桌案上轻轻一点,“拿过来。”
“遵旨!”陈矩行至朱翊钧面前,小心翼翼将漆盘上搁置的一大叠供状放到了桌案之上,又赶忙退开两步,不叫自己阻挡了光线。
朱翊钧一看那寸厚的供状,心头便是一凉,拿起来翻过几页,已觉这宣纸之上像是淬了毒气,蒸腾得他再也无法往下看。
朱翊钧攥着那一叠供状,扬手扔到了李敬妃头上,恰好击落了她发髻上的一根金钗,金钗飞落,落在地上铛的一声脆响,受到撞击又滑出去老远,这才撞进了墙角停住。
“这上头写的,可有哪一则是冤枉了你?”
李敬妃瞥了一眼落在脚边的供状,白纸黑字,将她这些年来的好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了个干净,南琴鲜红的手指印拓在上面,千真万确无可抵赖。
那鲜红的颜色落进眼中的那一刻起,李敬妃也不知怎了,一下便散尽了畏惧之意,冷冷抬起了头,直视着面无表情的朱翊钧,“并不算冤了臣妾。”
朱翊钧倒吸了一口凉气,又缓缓吐出,他似乎仍旧有些不敢置信,“怿心当初的孩子,她的脸,晗儿的死,常洛强占李叶蓁,都是出自你的手笔?”他在李敬妃面前蹲下身子,仔细看着她那张如常清秀的面庞,“你在朕身边十年,最是勤谨奉上,周全妥帖,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假的。敬妃,你好黑的心肠。”
“黑心?”李敬妃不屑地笑,“陛下,你以为郑皇贵妃的心就是鲜红的么?她的心是什么颜色您见识过么?没准儿,她的心会比臣妾更黑。您以为,在这黄金囚笼之中,当如何生存?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臣妾不想被人欺,便只能欺旁人。”
朱翊钧嗬一声笑,“这便是你做出这番伤天害理之事的理由?朕真是后悔,这些年这般宠爱于你!”
李敬妃撩一撩散落脑侧的乌发,淡漠道:“陛下尚且自以为自己很宠爱于臣妾么?臣妾却记得清楚,陛下初次临幸于臣妾之际,口中唤着杨宜妃的名字——姝玉。”她吃吃一笑,“您真是奇怪,明明心里喜欢的一直是这个死去的人,这么多年来,您又是如何做到在郑怿心面前与她如胶似漆的?”
朱翊钧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着拳头,静默一瞬,骤然朝着李敬妃的面颊便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死不悔改!”朱翊钧声似雷霆,“是朕看错了你!”
“一步错,步步错。”李敬妃捂着自己火辣的面颊,看着朱翊钧的眼中带了讥讽,“您本来就是看错了臣妾,是您将您自己对杨宜妃的情意转嫁到了臣妾身上,是您对杨姝玉的念念不忘,伤了郑怿心。”
李敬妃笑了起来,露出皓白的一口牙齿,“您是九五之尊又如何,还不是次次都沦为臣妾的刀子,一刀一刀刺向您最爱的人。臣妾依仗着陛下的宠爱,已得半生恣意,臣妾已经很满足了,哈哈,陛下,您真可怜。”
朱翊钧眼睛漫开一层薄薄的碎冰,寒意沁人骨髓,“你说完了吗?”
“没有。”李敬妃面露揶揄之色,她心中有数,自己今日已然凶多吉少,只是即便要死,她也不能这般轻易放任她的敌人半生逍遥,“陛下,您疼爱郑皇贵妃这么多,可曾问过她,是否像您爱她一般爱您呢?”她边说边摇头,“若非您是皇帝,这宫里的每一个女人,有谁愿意留在您身边?”
朱翊钧不想再听李敬妃多说一个字,拧起眉头唤,“陈矩,带下去!”
李敬妃挣扎着想要脱开陈矩的钳制,死命按下陈矩想要捂住她嘴的手,口中仍在叫嚷,“沈令誉!陛下,你信不信,你在郑怿心心里的地位,尚且比不过沈令誉?”
陈矩大惊失色,连忙一手攥紧了李敬妃的双腕,牢牢捂住了她的嘴。
只是李敬妃又如何肯善罢甘休,竭尽所能地说着话,如此,残破不全一句话之中,仍旧有几个词透过陈矩的指缝露了出来,“在南宫……沈令誉……陪她……一年……”
朱翊钧背过身,“将这供状上所说,她对旁人做过的事情,叫她自己也实实承受一遍。”
陈矩见朱翊钧似乎未曾将李敬妃的话放在心上,这才稍稍安心,拖着李敬妃便下去了,只叫崔文升常云二人,将她堵了嘴绑进了一顶小轿之中,一路带去了东厂。
陈矩不知道方才李敬妃最后的话朱翊钧听见了多少,他知道那些话对于怿心相当不利,便也存了要揣测君心的意思,亲自往茶房斟过一盏热茶,又端进了东暖阁奉给朱翊钧。
“陛下息怒,李敬妃作恶多端,如此也是自食恶果。”陈矩拿眼偷偷观察着朱翊钧的神情,赔笑着道,“陛下也不必忧心,宫中尚有许多未有子息的娘娘,六皇子与七皇子日后的抚育之事,不会有问题的。”
朱翊钧看也没看陈矩端来的那盏茶,只道:“常润送去长春宫给德嫔养着,常瀛……先送去坤宁宫叫皇后养着便是。”
陈矩诺诺应着,见朱翊钧不提方才李敬妃话中所言一事,心下安然不少,“奴婢这就去办。”
陈矩抬脚,正要跨出东暖阁的门槛,却被朱翊钧叫住了,“等一等”
陈矩心中暗道不好,面上声色未动,神色如常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朱翊钧沉吟着,“沈令誉……把敬妃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