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贵妃娘娘入宫成为淑嫔的那一日起，此生便只为陛下所有。”陈矩的拂尘牢牢搭在臂弯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此刻若是再帮沈令誉说话，怕是自己便要被此事牵连，万劫不复了。
陈矩小心翼翼地觑着朱翊钧的神色，通过他的神情斟酌着自己的言辞，“陛下是天子，是大明至圣，陛下的妃嫔，容不得任何人觊觎，否则便是藐视天威，罪无可赦。”
“罪无可赦？”朱翊钧听见自己泛着寒意的声音，“有道理，罪无可赦……”他凌厉的目光自下而上抬起，从陈矩的身上深刻划过，“你可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叫皇贵妃知道？”
陈矩心头突突一跳，他差不多能够猜到朱翊钧的打算了，抿了抿唇又应声，“奴婢明白！”
陈矩的机敏叫朱翊钧很是满意，他面上笑着，眼底却是黑暗的阴鸷，“既然明白，还不赶紧去？”
“奴婢遵旨！”
陈矩抬脚走出殿外，恰逢崔文升迎面上来，崔文升见陈矩面带为难畏惧之色，不免出言关切，“师傅这是怎么了？可是皇上又有什么为难的差事交给您了？”
陈矩阖目摇头，示意不可言说，只道：“去准备匕首、白绫与砒霜，备好了送到东厂大牢去。”言毕，便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三样东西，都是要秘密处决囚犯用的，而如今东厂大牢之中，值得用这样的方法处决的，除了沈令誉，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妖书一案事毕，常洵自知此次叫怿心担惊受怕了，便带着自己的王妃姚瑶特地入了宫探望母亲，行路至半，便见陈矩与崔文升二人拿着东西匆匆往东厂去。
常洵拦下二人，笑问：“两位公公是要去做什么差事？这么匆匆忙忙的？”
陈矩侧眼斜了身后的崔文升一眼，立时堆笑，“皇上吩咐的差事，奴婢自然不敢怠慢，福王殿下劳驾让一让，好叫奴婢办完了差事，尽快回去伺候皇上。”
常洵对于陈矩的模样有些怀疑，却仍旧没有多问，侧开身子放了陈矩与崔文升过去，便执了姚正妃的手，温言道：“去向母妃请安吧。”
姚正妃善解人意，看见常洵的神情已知此事不寻常，摇了摇常洵的臂膀轻声询问：“殿下在想什么？”
常洵站定，两手按着姚正妃的双臂，“我总觉得陈矩这样的神情不简单，他素日里除却伺候父皇，便是东厂与司礼监的事情了。而司礼监不在这个方向，那他就是去东厂了。可如今，值得陈矩亲自前去东厂的人，除了沈令誉，还有别人么？”
姚正妃将常洵拉至宫墙之下，“殿下的意思是，皇上要杀沈令誉？”
常洵有些艰难地点点头，“是的，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别的。”
“这……”姚正妃微拧了眉头，“殿下不是说过，沈令誉是皇贵妃娘娘与七公主的恩人么？那自然也是皇上的恩人，如今沈令誉含冤受屈，皇上不该将他无罪释放，好好抚慰才是么？”
“瑶儿，你不懂帝王之心，在皇家，事情不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那么简单的。”
“可总不能恩将仇报。”姚正妃握着常洵的手，“殿下，您总该救一救沈令誉。”
“不是我不想救。”常洵虚握着姚正妃的手腕，“瑶儿，你不明白，其实沈令誉死了，比他活着更有好处，否则他与母后之间的事情，只会愈演愈烈。怕是到时候，死的就不只是一个沈令誉，连带着母妃也不保了。”
姚正妃坚定地摇着头，“在嫁与殿下之前，我便听说皇上二十年来对皇贵妃的宠爱从未有所衰减，皇上与皇贵妃多年夫妻，又岂会这么轻易连累于她？”
“当年，我不过两三岁，母妃便是往南宫住了一年，险些再也不回来。”常洵如今想来，依旧是心有余悸的，“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也不想再叫我的母妃过这样的日子。所以这件事，瑶儿，我不能去管。”
“殿下……可是你不是说，皇贵妃对于沈令誉，并无不该有的情谊么？”
“母妃如此，可我怕沈令誉并非如此，他这样，本身就会付出代价的。”常洵长长吁出一口气，“瑶儿，你莫要在母妃面前表现出来什么，方才我与你说的话，你只当没有听到过。否则，若是叫母妃知道了，怕是一定会去求父皇的赦免，到时候，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姚正妃心里有些难受，但听了常洵的考量，还是决定遵从夫君的想法，“我知道。”
常洵与姚正妃朝着翊坤宫走了几步，还是停下了步子，“瑶儿，你先进去向母妃文案，我突然想起来一些事情要办，很快回来。”
怿心很是喜欢常洵的这个媳妇儿，姚正妃进来的时候，怿心正与李德嫔周端妃一同插花，看见姚正妃，即刻招手要她进前来，“瑶儿来了，常洵可有欺负你？”
李德嫔在看着昀儿写字，闻言掌不住笑，“你这是白担心了，常洵那样好的性子，怎么会欺负人？”说着，李德嫔忍不住朝外头看了几眼，“常洵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姚正妃两只拇指打着转，笑道：“殿下忽然有事，出去办事了，说是很快回来了。”
姚正妃所言实事求是，常洵的确是没过多久便回来了。
而常洵回来之后不久，沈令誉在东厂大牢之中自裁的消息也随之传来了。怿心手里的剪刀落在地上，她不受控制地站起身子来，手掌拂过带倒了花瓶，脚边又是碎片又是水，一片狼藉。
“自尽？为什么？”怿心不可置信，朝着前来通禀的崔文升质问，“为什么会自尽？”
常洵与姚正妃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多话了。
崔文升面露难色，搪塞道：“约莫是这些日子来的刑罚挫伤了沈令誉的傲气，他受此不白之冤，心中无法忍受，这才一头撞墙了结了自己。”
“了结……”怿心浑身发毛，“他……死前无话？”
“无话。”崔文升的话大有深意，“娘娘，妖书一案已经过去了，沈令誉也已经死了，这事儿就算是彻底翻了篇儿，娘娘便不要在关心这些过去的事，过去的人了。奴婢告退！”
李德嫔见怿心情绪不好，便叫了常洵与姚正妃带着昀儿一道去了长春宫说话，只余下周端妃一人在此地与怿心相陪。
周端妃捧住怿心的脸，朝着她盈着薄泪的眼睛狠狠吹了几口气，似是要将她眼中的薄雾尽数吹散，“不能哭，郑怿心，谁都可以为了沈令誉哭，你不能。”
怿心捂住眼睛背过身去，“他是我的知己。是我连累了他，是因为我，他才会被这些严刑峻法折磨到自尽。”
“你别这样，郑怿心！”周端妃此时要比怿心更有理智，“你这个样子，要是被皇上看见了，你要皇上怎么想呢？让他知道你为一个根本无足轻重的人的死伤心落泪么？你这么坚强的一个人，为了他落泪，叫皇上见了，定然要生气的。”
“我与沈令誉从来没有过不该有的感情，他还会如何想呢？”怿心有些不能够忍受朱翊钧的多疑，“分明我们，谁也没有错。”
“你怎么就看不穿了呢？错与不错的，不重要。只要皇上觉得错了，那便是错了，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周端妃正一正怿心发髻之上的步摇，“端起你皇贵妃的架子，拿出你皇贵妃的仪态，做出事不关已无所谓的态度来给皇上看，这才是你该做的。这里，你的喜怒哀乐只该被皇上一人牵动，所以另外的人，都是不合时宜的。”
怿心心底寒凉，可周端妃所言是极有道理的。
她总以为自己这一生，在朱翊钧身边，在这红墙碧瓦之中，和别人不一样，她可以信马由缰，纵情恣意，至少她不必遏制自己的喜怒哀乐。
可终究还是错的，帝王便是帝王，后宫也非普通人家的后院，终究有那么多的不可以，不能够。她根本连反抗，连说不的能力都没有。
良久，怿心才算是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极缓地走进内室，对周端妃道：“你先回去吧，我有些累了，要休息会儿。”
周端妃也不多留，合上殿门便出了翊坤宫。走了几步，正要拐过街角，便见许德妃疾步朝着此地走了过来。
周端妃登时变了脸色，捏住许德妃的手肘将她扯了回来，冷嘲热讽道：“哟，这不是德妃娘娘么？这么着急往翊坤宫去，找郑皇贵妃有什么事儿？”
许德妃去掰周端妃的手，用力掰了几下，却挣脱不得，无可奈何只好回道：“我找皇贵妃有什么事，还用得着与你回禀么？端妃，你太不自量力！”
周端妃劈面一个巴掌便朝着许德妃扇了过去，直将她打在了地上。周端妃摸着自己面上的伤疤，居高临下道：“不自量力的从来都是你许拂云！你以为你都得过我周曼吟么？”
周端妃低下身子，掐着许德妃的面颊，语不传六耳，“你是为了沈令誉，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