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盒子扔在桌子上,发出沉闷无力的声响,就像是木已成舟,却还在做着最后的无力挣扎,发出绝望的悲鸣。
怿心认得这个柳木盒子,这是万历十四年,常洵出生后不久,朱翊钧亲笔写就的立太子的诏书,便是封在了这个柳木盒子之中,摆放在了大高玄殿的横梁之上。
时隔十五年,原本光鲜亮丽的柳木小盒,如今早已变得暗淡破旧。
盒子上有虫蛀过的痕迹,灰尘由于朱翊钧的拿取,已经被抹去了不少。
怿心打开盒盖,小心翼翼拿出其中早已泛黄的纸张,便如朱翊钧此刻泛黄的面色。
渐渐展开,虽然历经岁月,但是上头的笔迹依旧可以瞧出苍劲有力。
只是,“立皇三子朱常洵为太子”一句,其中的“朱常洵”三字,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留下的,不过是一个边缘粗糙的破洞,那是蠹虫鱼衣的杰作。
原来,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常洵的名字便已经被吞进了鱼衣的腹中。
怿心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颤抖,她用自己微颤的手抱住同样颤抖的朱翊钧,出言安慰他,“有些事情是注定,陛下,我们不必苛求。”
“可这是朕答应过你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朕如今却成了食言而肥的失信之人。”朱翊钧颓然倒坐在凳子上,身子重心跟他的情绪一样不稳,歪倒着就要跌在地上,怿心揽过朱翊钧,将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身前。
“不是失信。十五年了,陛下,有您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已经足够了。”怿心在笑,轻轻淡淡的像是山岚,拂过朱翊钧的心头,“我知道,你很累了,我也知道,这些事情不该去强求,既然是这样,或许天命该此,我们依循就是,何必要强行扭转呢?”
“天意么?天意便是要让朕与你唯一的儿子往后远离京城,再也没有回京的机会?”朱翊钧摇着头,“朕与你,只有常洵一个儿子!”
“其实,臣妾是看得透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常洵有他自己的人生,他以后,也会找到一个与他相爱的女子,陪他在就藩之后于洛阳欢渡余生。”怿心遥遥遐想着,“其实,究其一生,父母、儿女,都不是最长久的陪伴,真正与你携手走过一生的人,是丈夫,是妻子。所以啊,臣妾觉得,只要常洵过得快乐就好,无所谓生存在何处,臣妾都会很高兴。”
“可你记得朕许你的誓言么?”朱翊钧两手抵在怿心腰间,将她推开几分,仰面望着她,“若是常洵不是太子,不是未来的君王,你便没有了太后的身份,百年之后无法与朕生死相随。怿心,这不单单是一件事,这会牵连到许多事。”
朱翊钧轻轻晃着怿心的身子,“朕不希望由此作为开端,将朕许给你的誓言一一颠覆,前些年,朕已经够对不起你,朕不想再这样!”
“陛下何故如此悲观?”怿心的手掌软绵绵凉丝丝的,抚在朱翊钧因饮酒过量而燥热滚烫的面颊上,很是舒服,“朝臣已然得到了他们想要的,陛下已经立了常洛为太子,这些百年之后的身后事,想必他们是不会再强求的了。”
朱翊钧顺着怿心的身体线条站起来,将她深深抱在怀中,环得极紧。
他心里清楚,怿心这样的话是在安慰她,聪明睿智如她,岂会不知道这些朝臣的德行?他们从来都是不知满足的,素不知收敛为何物,一个个的只有得寸进尺的份儿。
只是他却不想说了,将这些叫人深感绝望的事情剖开了去讲,会叫眼前的一切都蒙上绝望的淡淡尘埃,他宁愿自己去受着,不点破也好。
怿心抚摩着朱翊钧的背,“不必伤怀,钧郎已经给了我许多了,这一生,下一生,足矣。身后事,那便身后再去说,为何不顾好眼下呢?”
“好……好……”朱翊钧紧闭双眸,“朕都听你的,朕只要你开心就好。”
国本一事,便在这样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境地之下落下了帷幕,然而常洛并没有因为得到了太子之位而在朱翊钧心中的地位有任何的提高,常洵依旧是朱翊钧的心头肉,是宫中地位最为尊贵的福王殿下。
一年之后,常洵大婚,迎娶姚氏女,开府出宫,住在福王京邸之中。原本,常洵作为藩王,大婚之礼自是不能超过身为太子的常洛,然而有朱翊钧的偏爱,又有朱翊钧固执的坚持,常洵的婚礼还是极尽奢华,甚至是铺张。
常洛不由得心有惴惴,朱翊钧对于常洵的偏爱他是打小就看在眼里的,他也清楚,朱翊钧心里的太子人选,一直都是常洵,从未变过。
再加上怿心多年来在后宫之中一直屹立不倒,常洛愈加心头难安,生怕哪一日,这个等了十五年的来之不易的太子之位就要拱手奉与常洵了。
常洵大婚的这几日,常洛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成日里在慈庆宫中急得团团转。太子妃王氏是王恭妃亲自挑选的娘家人,她自然希望常洛多多临幸于她,早日生下嫡子。
只是常洛也是个倔脾气,他喜欢李叶蓁,偏偏就看不上眼王正妃,总是流连与李选侍处,倒是叫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妃经常独守空房。
可是李选侍当初嫁给他本身就是无可奈何,如今对他亦是没有什么深情厚谊,一直也是淡淡的。
常洛如今处境尴尬,父亲不待见他,喜欢他的女人他不喜欢,他喜欢的女人又对他冷淡,整个慈庆宫都叫他如坐针毡。
他不想再留在慈庆宫中,深夜烦恼,便是独身一人游走在空寂无人的宫道之上。
迎面走来的人,常洛认识,这几年可以说是十分熟悉,便是顺妃李慧言。她一改初入宫时浑身生刺的状态,几年来对于李太后与王皇后恭谨勤奋,与王恭妃更是时常交好作伴,在常洛当太子之事上出力不少。
常洛知道自己地位不稳,自然不会轻易放开任何一个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
他笑着上前与李顺妃打招呼,“顺妃娘娘万安,常洛有礼了。”
李顺妃有些打趣地看着常洛,上上下下的打量,忍俊不禁,“太子殿下怎么出来了?如今娇妻美妾在怀,左拥右抱,还不够太子殿下享受的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常洛叹气,“春宵?哪里是春宵,与相爱的人相守度过,这才叫春宵,旁的……”他苦笑着摇头,“算了吧!”
“相爱”二字入耳,李顺妃面上的笑容禁不住一滞,她又忍不住想起了郑国泰,只是那次之后,她再也没有得到过半分郑国泰的消息。他原本是常进宫与怿心和李德嫔相见的,但是这几年许是为了刻意避嫌,来的次数越发少了,停留的时候也越来越短。
这叫李顺妃愈发恨毒了怿心与李德嫔,她狠狠咬着牙关,面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太子如今已经是太子了,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还是先放在一边的好。眼下最要紧的,怕是别的。”
常洛下意识朝着四周看了看,眼见四下再无旁人,方是郑重拱手道:“顺妃娘娘还有何指点,常洛自愿洗耳恭听,奉顺妃娘娘为军师。”
李顺妃掌不住轻笑,摆着手道:“我这个小小的朝鲜翁主,哪里轮得到太子殿下叫一声军师?只是如今,我看太子愁眉不展,想必是因为自己的地位不稳而苦恼。”
李顺妃既然已然出言点破,常洛也不再有所遮掩,直言不讳道:“不瞒您说,正是!福王如今已然成年完婚,按理说便该前往封地洛阳之国就藩,可如今不仅他的婚仪大操大办,且父皇丝毫没有想让他去洛阳的意思!只要福王一日不去洛阳,我便一日难安。”
李顺妃不屑地瞥了常洛一眼,其实她是瞧不起眼前这个男人的。常洛虽然尊称李顺妃一句顺妃娘娘,可是说穿了,这两个人年龄相同,而常洛的绸缪与心思却远远及不上李顺妃。
“那还不简单?当初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太子的,就用同样的方式将福王弄去洛阳,这样,太子殿下岂不就能高枕无忧了么?”
“说得轻巧。”常洛不以为意,“朝臣为了祖制,与父皇争执了十五年方是为我求来了太子之位,父皇本就不情愿。如今朝臣见父皇让步,又岂会穷追不舍?触怒龙颜,对他们毫无好处。更何况父皇满心满肺的都是福王,哪里会轻易容他离京?”
李顺妃斜睨着常洛,直觉这样蠢钝无能的一个人如何能够担得起一国之君的大任?难怪朱翊钧不喜欢他,若然她李慧言做得了主,也不会将江山交到这样一个人手上。
什么祖制!这些明朝大臣真是迂腐!
李顺妃心头不屑,只是为了报复怿心,她到底还是逼着自己表里不一了起来。她做了个笑得表情,轻声道:“我有个法子,只是不知道太子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