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一个清晨,一个戴着厚重的斗篷风帽的人,一路足下生风,十万火急地叩响了翊坤宫的大门。
采霜恰好出门为怿心倾倒清晨洗漱的热水,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尚且不知是谁,立时便忍不住有些着恼,重手重脚打开门栓,心想不知是谁,定要好好数落一番这样在翊坤宫门口没规矩的人。
哪知门栓刚刚落下,外头的力道已经传了进来,大门豁开,采霜连连后退两步,皱着眉头看清来人,方是不敢动了怒气,瞪大了眼睛道:“国舅爷?您怎么这么大清早的就来了?”
郑国泰手中攥着一张揭帖,正要出言问话,外头又有脚步声匆匆而来,是常洵跨了进来。
常洵的脸色与郑国泰一样不好,手里同样也捏着一张揭帖,采霜愈加震惊,“福王殿下,国舅爷,二位这么早来,究竟有何要事?”
常洵与郑国泰对视之间,已是都明了了对方的来意,二人是为了相同的事情,常洵便问:“采霜,母妃起身没有?”
采霜聪慧,见状便知外头出了不小的事了,忙应声道:“起了,正在殿中呢,皇上也在。”她侧身展臂,做了个请的手势,“国舅爷,福王殿下请!”
常洵与郑国泰推门进去时,怿心正笑着为朱翊钧系上腰带,二人闺房絮语说着什么,怿心转眼便见甥舅二人进了来,不免惊疑,“洵儿,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二人见过礼数,便迫不及待说明了来意,郑国泰将手里的揭帖呈给朱翊钧,“臣此番焦急进宫,清晨叨扰陛下与皇贵妃,正是为了此物,还望陛下恕罪!”
朱翊钧疑惑地皱着眉头,扯过郑国泰手里的揭帖过目,怿心便在同时拿过了常洵手中的那份揭帖。
入目不过两三行,怿心的面色已是变了又变。
这份揭帖名为《续忧危竑议》,其中内容不过三百来字,假托“郑福成”为问答,此书大概只有三百来字,可揭帖中传达出来的意思,便是说当今的皇帝万里笔下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实出于不得已,他日必当更易。
而如今皇帝任用朱赓为内阁大臣,是因为“赓”与“更”同音,寓更易之意。
这份《续忧危竑议》,意思便在于指责皇贵妃郑氏意图废太子,册立自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为太子。
揭帖中的“郑福成”这个名字,取得很有意思,意指郑怿心的儿子福王将会成功。
怿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看向朱翊钧,朱翊钧已经是勃然大怒了,“妖书!这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们从哪里的来的?”
郑国泰深锁着眉头,重重摇头,“臣也不知道这个东西从何而来,之前一夜,这个东西已经在京师广为散布,上至宫门,下至街巷,到处都有,今早更是出现在了朱赓朱大人的府门口。臣与福王殿下也瞧见了,便马不停蹄进了宫,忙来向陛下与皇贵妃呈报此事。”
“荒谬!”朱翊钧雷霆大怒,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唤出声来,“陈矩!陈矩!”
陈矩本在门外当值,忽闻朱翊钧这般急切的传唤,忍不住心惊肉跳,立时进来,“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朱翊钧将揭帖扔进了陈矩怀中,指着揭帖厉声喝道:“即刻,命东厂、锦衣卫、五城巡捕衙门立即搜捕,务必要给朕查出来,这妖言惑众的妖书,是从谁的手里流传出来的!”
陈矩连揭帖中的内容都还没有看清楚,但他知道朱翊钧的怒气,不是一般的愤怒了,哪里还有时间管是因为什么,忙不迭便答应了下来,“奴婢遵旨!奴婢一定竭力追查,陛下还请息怒,万勿伤了龙体!”
“还有时间说这些没用的,还不快去!”
朱翊钧眼风一刮,陈矩便有些不寒而栗,脚步即刻往外,“奴婢这就去!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怿心无奈苦笑,原来,即便常洛当上了太子,这些事情依旧不会消停。
他们希望高枕无忧,希望自己的地位稳固,无可撼动。
而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常洵尽快离开京城,此生再不回京。
由于在妖书之中,不仅将矛头指向了怿心与常洵,正是指名道姓地点出内阁的两位大臣沈一贯与朱赓为郑氏一党,如此一来,沈一贯不免惴惴不安。
沈一贯为了不叫自己居于被动之地,便准备反客为主,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于是,沈一贯便联合给事中钱梦皋,转而诬陷同为内阁大臣的沈鲤与郭正域师徒。
其实这不过是沈一贯的朝堂手段,对于沈鲤与郭正域的挟私报复,却不想由此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如果说朝堂之上的波澜怿心尚且不能够亲眼所见,万事皆有朱翊钧在主持,那么五日之后,常洵传来的那个消息,却叫怿心坐立难安了。
事关沈令誉。
沈令誉在当初入宫之前,是郭正域的门客,而经年来,沈令誉与郭正域之间的交情一直很好,时常往郭正域的府中小住。
妖书一案爆发之际,沈令誉正在郭正域府中,巡城御史逮捕了郭正域,连带着将沈令誉也一起押进了大牢。
怿心几乎是拍案而起,“你说什么?沈令誉被关进了大牢?”
常洵打小便知沈令誉与怿心之间的交情匪浅,也知道沈令誉对待怿心与自己都是极好的,便也是掩饰不住的忧虑,“是,据说已经是用了刑了,如今这个事情扯到了郭正域头上,沈令誉作为郭正域的门客,难免会受牵连。”
“巡城御史逮捕郭正域,又抓了沈令誉,这是要做什么?妖书的罪名,连坐么?”怿心气恼又心急,“用了什么刑罚?他可有大碍?”
常洵也是无可奈何,“还能有什么刑罚?左不过就是刑狱之中常用的那一套,牵连到这样的事情里,躲不过去的。”
“什么叫躲不过去?”怿心忍不住在翊坤宫中踱步,“我绝不相信沈令誉会与妖书案有关,这分明便是冤狱,他们希望屈打成招。”
常洵唏嘘,“明眼人都知道是如此,他们拿沈令誉开刀,只是因为希望沈令誉能够说出牵连郭正域的证词来。”
怿心冷笑,朝堂之上的血雨腥风更胜于后宫之中,“沈令誉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即便是死,他都不会说出这样不真的话。”
常洵静静看着怿心的神情,他不骄不躁,低声轻问:“母妃,你对沈令誉,和对父皇,是一样的么?”
怿心不禁多瞧了常洵一眼,她笑,似乎是在赞许儿子的细心。常洵牢牢望住她,希望她能够给出解答。
怿心到底还是摇了摇头,“不一样的,你父皇与沈令誉不一样的。我的悲欢冷暖,都与你父皇休戚相关,而沈令誉……他是我这辈子的知己,是会在漫漫长夜之中,为我掌灯引路的那个人。”
常洵说不出怿心的话他到底是相信与否,他的眼里,自己的母亲除了父亲,从未这般忧心过一个男人的处境,他总觉得,沈令誉在怿心心中的地位,应该是与众不同的。
但他并不会因此而恨恼沈令誉,即便怿心对于沈令誉的感情不一般,但常洵依旧记得沈令誉是怿心与昀儿的救命恩人,不说别的,光凭这一点,常洵便没有资格厌恨他。
“常洵,你去叫陈矩想办法,将沈令誉转去东厂大牢,陈矩是知道分寸的,定然不会对他用刑。”怿心依旧是忍不住的自责,“又是因为我,牵连了他。”
常洵应允下来,“母妃放心。恰好明日,陈矩作为东厂提督会在东厂大牢提审沈令誉,届时便叫沈令誉借势留在东厂就是。”
陈矩提审沈令誉的那一日,怿心实在是放心不下,事先寻了陈矩,问道:“本宫想要在隔壁听审,不知陈公公能否通融,全一全本宫的心意?”
陈矩忍不住出言劝慰,“娘娘,这事儿牵连到您了,您可知道,若不是皇上全力护着您,东厂怕就是要提审您了!如今,您还是尽量不要跨进这个泥潭的好。”
怿心不以为意,“本宫已经在这个泥潭之中了,还有什么好畏惧的,陈矩,你不必劝说,只需要告诉本宫,可以,还是不可以?”
陈矩也知怿心的固执无可转圜,只好苦笑着应允,“那好,便请皇贵妃娘娘在隔壁听着就是,只是奴婢希望娘娘不要现身,以免有理说不清。”
怿心深深颔首,“本宫晓得其中的利害。”
东厂的大牢之内,设有提审的大堂,怿心早早便在一门之隔的室内候着了。屋里没有点着炭盆,冷得很,手里握着的一杯热茶也很快转凉。
她却没有心思管这些,只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长久的寂静,终于在手铐脚镣的清脆碰撞声里被打破。怿心的手不受控制地一抖,凉透了的水洒在虎口,她却根本顾不得擦,匆忙搁下杯盏,便是扑到了门边,两手抓着门格透过窗纸往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