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小家伙。”怿心嗔笑着去挠昀儿的痒,直把她逗得咯咯直笑,“可是八妹妹不在,李母妃一个人很伤心,只有昀儿去长春宫陪李母妃,李母妃才会开心了。”
昀儿看看怿心,又扭过头看看李德嫔,似乎是在脑海之中权衡。最终,昀儿还是走向了李德嫔,举起自己的小手叫李德嫔握着,甜甜一笑,“昀儿想让李母妃高兴。”
李德嫔抱起昀儿在怀里,泫然欲泣,“好姑娘。”
待得李德嫔与昀儿走了,常洵才心有余悸道:“母妃,李母妃又恢复以前的样子了么?那天她在堆绣山下看我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觉得害怕。”
“别怕。母妃在南宫那年,李母妃那样悉心照顾你,她很喜欢你,你不可以怕她的。”
常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才终于绽了个笑。
事情暂时稳定下来了,怿心却忽然觉得很累,像是绷紧的一根弦忽然松懈了下来,又像是拼命往岸上游的溺水者没了力气,直直往水下沉去,整个人显得无力飘忽。
这一刻,她莫名无比想念朱翊钧,即便他就在乾清宫,离她一点儿也不远。
她明明随时都可以去见他,她仍然控制不住无以复加地想念他,迫切地想见到他。
她控制不住自己疯狂的想念,正要往乾清宫去找他的时候,视野内便出现了一双明黄色的龙靴。
“怎么坐在台阶上,天都黑了,不冷……”朱翊钧话还没说完,怿心已经起身扑进了朱翊钧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又是忍不住落了泪。
“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朱翊钧回拥住怿心,柔声道,“可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怿心在朱翊钧怀中摇头,“没有人给我委屈受,就是突然好想你,好想见你。”
“那朕来得可真是时候。”朱翊钧将怿心抱回殿中,两脚一勾合上了殿门,直到把人搁在了床榻上,这才轻轻吻去了她面上的泪水。
“你不是一贯最倔强的么?怎么今儿这般柔弱,哭得像只花猫一样?”朱翊钧摸了摸怿心的两只眼睛,又是心疼道,“你这一双翦水秋瞳,如今红肿地像两只胡桃一般。”
怿心任性起来,跨坐在朱翊钧腿上要他抱着,像是飘摇风雨里的小舟,竭力往风平浪静的港湾去。
倘若紫禁城中的一切都是冷的,那么至少,他的心是热的,他的怀里是暖的。
朱翊钧一摸怿心的脸,又碰到了一手的泪水,啼笑皆非道:“今儿究竟是怎么了?比昀儿还像个孩子,都是好几个孩子的母亲了,还这般哭鼻子么?”
说着说着,朱翊钧恍惚之间意识到了什么,“怎么方才进门的时候只见到了常洵?小昀儿呢?那个小家伙每每见到朕,总要第一个扑过来的。”
怿心这才推着朱翊钧的肩膀,与他分开了点儿距离,道:“臣妾擅自做主叫德嫔把昀儿带回长春宫了,臣妾希望以后由德嫔来抚养昀儿。”
“这……”朱翊钧诧异,“朕与你如今就这么一个女儿,你竟舍得?”
“自然是舍不得的。”怿心低眉浅笑,“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的,只是住到了隔壁长春宫,臣妾与德嫔又是这般亲密的关系,臣妾很愿意。”
朱翊钧面上浮起担忧之色,“德嫔心中一直介怀晗儿的死,你把昀儿交给她,放心?”
“德嫔的为人,陛下也该清楚的,这么多年来,她对臣妾的心从未扭曲过。”
“朕知道你们是闺阁之中的情分,情谊匪浅,只是此次的事情,着实重了,朕也怕德嫔对你心生怨恨,从而迁怒昀儿。”
“德嫔不会。”怿心眼中露出肯定之色,她想安定朱翊钧的心,便又重复了一遍,“德嫔不会。”
“好,既然你这般相信德嫔,那朕也相信她,左右……到底是朕亏欠了她。”朱翊钧的拇指指腹按在了怿心眼角,“别哭了,德嫔在,朕在,常洵与昀儿都在,你还伤心么?”
怿心抱着朱翊钧的脑袋,吻在他侧脸嘴角处,“不伤心,有陛下在就好了。”
“你啊——”朱翊钧狠狠咬了一口她的下巴,嗔笑,“这会儿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了。”
怿心躺在朱翊钧怀里,任凭他身上的气息将自己覆盖,她沉溺其中,不愿出来。
原来有人能够依靠,是这样真实而美好的感受。
怿心与李德嫔最低迷的时候,恰是王恭妃与李敬嫔最风光得意的时候。
万历二十二伊始,朱翊钧便遵循了自己的许诺,叫常洛以皇长子的身份出阁读书,郭正域为太子讲师。
王恭妃惬意极了,虽然拖着一双有疾患的眼睛,但也丝毫遮掩不住她的得意。
而至于李敬嫔,在她成为后妃的第五个年头,在大仓满小仓流的龙抬头之日过去不久,便被陆之章诊出有了身孕。
李敬嫔两只手不停地在自己尚且丝毫看不出半点儿痕迹的小腹之上摸索着,“你是说真的?本宫腹中真的有孩子了?”
陆之章陪着满脸的笑意,“微臣恭喜娘娘,娘娘千真万确是有喜了。”
李敬嫔一下跳下木榻,开了匣子抓出一大把金瓜子塞进陆之章手里,脸上的兴奋难以掩饰,“那往后,本宫与腹中的皇子,便有劳陆院使了!”
陆之章连连道谢,“微臣多谢敬嫔娘娘抬举!那微臣这就前往乾清宫,将此等好事告知皇上。”
“不必——”李敬嫔扶一扶鬓发,“本宫亲自去乾清宫告诉皇上。”
李敬嫔走在路上,胸膛也比以前挺得更起。这几年来,郑皇贵妃、李德嫔,乃至于周端嫔都生了孩子,她看在眼里,说不嫉妒那是假的。
但她知道王皇后被朱翊钧换药的事情,又不敢轻易去吃药求孕,生怕与王皇后一样偷鸡不成蚀把米,便只好一天天的等着。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李如沁也等到了这一天。郑皇贵妃如今已然二十八岁,人老珠黄,她便不信郑怿心还有这本事再替朱翊钧生孩子。
倘若说李敬嫔从前以为自己逊于怿心的便是子嗣之事,那么如今,她便再无所畏惧!
如果……
李德嫔当初能够与郑皇贵妃离心的话,事情便更加妙不可言了。
李敬嫔想想都觉得可惜,她这般精心利用泰顺公主之死,为的就是叫怿心与朱翊钧和李德嫔都生出嫌隙,原本一切都在预想之中,谁知道情势忽然转变,不禁朱翊钧与怿心和好如初,怿心竟然又将轩媁交给了李德嫔抚养,而李德嫔也丝毫不介意泰顺公主的死,心甘情愿地抚养着怿心的女儿。
李敬嫔越想越奇怪,路过长春宫的时候,便忍不住问南琴,“你说,李桑若她是真的对七公主好么?”
“约莫是好的。”南琴朝着长春门内瞅了一眼,“否则这么久了,若是不好,郑皇贵妃早就把七公主要回来了。”
“她可真伟大!”李敬嫔啐道,“她与郑怿心的感情,当真是天地可表!”
此时的乾清宫中,怿心正与李德嫔正带着昀儿一道在乾清宫陪王伴驾。
朱翊钧接过陈矩奉上的一盏茶,看着坐在木榻上对弈的怿心与李德嫔,笑道:“德嫔,你不知道,她之前叫朕许诺,除了她不准任何妃嫔进乾清宫,朕是应了她,结果如今,她倒是亲自带了你来,朕倒是食言而肥了。”
李德嫔抬起头,手里的棋子也同时放了下来,“那未免陛下食言,臣妾先行告退了。”
朱翊钧这话说得怿心难为情,她忙一手按下李德嫔,一手捏起盘中的芸豆糕,走到朱翊钧面前塞进了朱翊钧口中,“陛下有东西吃,便不要说话了!”
朱翊钧咬了一口慢慢嚼,剩下的捏在手中,调笑道:“你可当真是恼羞成怒了,朕又不是昀儿,你以为一块儿芸豆糕,便能堵住朕的嘴么?”
朱翊钧环顾四周,却不曾瞧见小女儿的身影,奇道,“小家伙呢?”
李德嫔透过窗纱望出去,含笑道:“正坐在廊下自己个儿玩七巧板呢。”
怿心见朱翊钧不再说话,这才转身回去要与李德嫔继续下去,衣袖拂过桌案,上头的一卷画便落在了地上。
怿心展开一看,登时心神大惊,“陛下?这是什么图?上头怎么画着死人,还有投水自尽的?”
朱翊钧沉吟叹道:“就是朕之前与你说过的河南饥荒一事。这是刑科给事中杨东明呈来的河南饥民图,如今河南饥民有吃树皮的,甚至有易子而食的,苦不堪言,所以杨东明呈上此图,希望朕了解河南灾情,即刻行赈济之事,以救危亡于旦夕。”
李德嫔闻听,忙接过怿心手中的河南饥民图仔细看着。
怿心知道李德嫔心中动容,李德嫔便是河南人,如今家乡遭难,饿殍遍地,她自然难过。
怿心便道:“陛下,臣妾想拿出这些年堆积在翊坤宫库房之中的所有赏赐,用以施救河南饥民,以尽绵薄之力,不知陛下可否允准?”
朱翊钧笑道:“上次朕与你说时,你便已经拿了五千两出来,今日,你是要将翊坤宫都搬空了?”
怿心赧然一笑,“上次不过耳闻,到底也只是听了个皮毛,今日目睹这饥民图,方知灾情更甚于臣妾所想,自然要尽力为之。”
李德嫔本就出身河南,家乡有难,她更是当仁不让,即刻便与怿心站在了同一立场,“陛下,臣妾也愿意效仿皇贵妃捐金赈济,还望陛下能够允准。”
见二人如此同气连枝,慈悲在怀,心系民情,朱翊钧心头一暖,“甚好,就依你们。你们能有此心,是河南饥民之福。”
怿心与李德嫔相视一笑,也是因此而心中宽慰。
便是在这样融洽的时刻,忽闻外头一声尖叫,即刻便有重物倒地的声响。
三人连忙走出乾清宫的大门,便见七巧板散落在地,李敬嫔也摔在了地上,昀儿便压在了李敬嫔的身上。
李敬嫔捂着小腹,痛苦地呻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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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金赈济”的依据如下,这不是清泠杜撰的~
万历二十二年三月己卯朔
○是日随接,圣谕曰:昨者朕览饥民图说时,有皇贵妃侍,因问此是何图,画着死人,又有赴水的?朕说此乃刑科给事中杨东明所进河南饥民之图,今彼处甚是荒乱,有吃树皮的,有人相食的,故上此图,欲上知之速行蠲赈,以救危亡于旦夕。皇贵妃闻说,自愿出累年所赐合用之积,以施救本地之民,奏朕未知可否?朕说甚好,且皇贵妃已进赈银五千两,朕意其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