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昀儿的病情未见起色,怿心也没了那个心思安睡,朱翊钧也便一同陪着。怿心照顾女儿,朱翊钧便照顾怿心。
说来这几日,怿心虽是多数心思都悬系在昀儿身上,但心思平稳安静的时候,她也想过昀儿这病来得蹊跷,宫外的伤寒疫病,虽是流行许久,但至今不曾传入过内廷,昀儿还这么小,根本没有出过紫禁城,好端端的,又如何会染上这个病症?
若非天灾,那只能是人祸了。
怿心捏着昀儿的小手,暗暗咬紧了牙。
恰在此时,李敬嫔身旁的南琴忽然冲了进来,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朱翊钧脚边,面上泪痕斑驳,哭道:“陛下!请您赶紧到景阳宫一趟,娘娘有些不好。”
“敬嫔怎么了?”朱翊钧有些担忧,李敬嫔如今身怀有孕,若是她有个好歹,难免要累及腹中皇嗣。
“娘娘忽然发起了高热,烧得浑身滚烫,方才陆太医看过,说怕是娘娘也染上了伤寒之症,病邪入体,震动胎气,怕是即刻便要生产了。”南琴的眼神里带着渴求,“娘娘在叫陛下呢,陛下是否要去看一看?”
怿心背对着南琴,虽不曾看见南琴面上的表情,却将她的话听得一字不落。
李敬嫔此刻要生了,她在叫朱翊钧的名字,希望他过去。
就像是她生昀儿的那一天,她疼得魂魄不齐,叫着朱翊钧名字的时候,却是她李如沁故意用香迷倒了朱翊钧,叫他不能前来。
如今时移世易,倒是风水轮流转了么?
怿心自认不是个大度的人,尤其是对待李如沁这般的小人,更是不会存有半分宽恕之心。
怿心猛然转过头,恰好撞上南琴的视线,南琴显然没想到怿心会突然看她,心里一惊,立时低下头去。
怿心看着朱翊钧,脸上的表情晦明难辨,她没有直言强留他,只道:“昀儿还在这儿。”
朱翊钧有些迟疑,两边都是他的孩子,两边都是生死未卜,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如何取舍。
“陛下想去吗?”怿心见朱翊钧未有表态,干脆便问了出口,她不愿意强留,她明白的,如果他的心不在这儿,那么即便她今日巧舌如簧,用尽方法将他的人留了下来,那也半分意思都没有。
“你希望朕去吗?”朱翊钧望住怿心,这个问题他问过她,在十余年前的一个深夜,常洛出生的那一天,他也这么问过她,是不是希望他去看望王恭妃。
那个时候,怿心说,“陛下应该去。”
而今日,怿心却不曾正面回答朱翊钧的这个问题,只是垂眸道:“臣妾无权置喙。”
朱翊钧唏嘘一声,展臂揽过怿心瘦削的肩,对南琴道:“朕走不开,就跟敬嫔说朕知道了,叫她安心生产就是。”
南琴张口结舌,昂着头看着眼前的怿心与朱翊钧,却也不敢再多劝,只好垂头丧气地走了。
“你就不肯明说一次,希望朕不要去么?”朱翊钧揽过怿心在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顶,“朕知道,昀儿出生那日已经是朕的错,此刻昀儿的性命尚在旦夕,朕又如何能够抛下你们母女?”
“疼……母妃……”昀儿无意识地半睁开眼,细小的手指轻轻做出抓握的姿势,她的病情愈发重了,喉咙红肿,吞咽也困难。
怿心身子一僵,再顾不得朱翊钧去哪里了,只是轻轻抚摸着女儿的额角与面颊,柔声安慰她,“昀儿乖,很快就好了,昀儿要坚强些,等病好了就不疼了,等病好了,母妃带昀儿去抓小兔子玩儿……”
怿心说着,便是一滴泪落在了昀儿脸上,她觉得不吉利,忙伸手拂去。
“陛下,我知道沈令誉如今在诊治灾情,可是……可是此刻,我想自私一回,陛下,您能不能下旨传召沈令誉回来?”怿心几乎是带着哀求的语气,在昀儿的性命面前,什么骄傲与气性,统统都不重要,“陆之章怕是治不了昀儿了,您叫沈令誉回来试试好吗?”
“好好好——”朱翊钧连连点头,将怿心的脑袋埋在自己肩窝,扬声叫陈矩,“即刻去传沈令誉回宫,立刻过来替七公主诊治。”
陈矩应声去了,朱翊钧这才轻抚着怿心的背安慰她,“昀儿不会有事的,怿心,你别哭,你一哭,朕的心就乱了。”
怿心深深吸了口气,方是抹去了面上的泪意,稳一稳声线对采霜道:“去宫门口等着,等沈令誉到了,即刻将他带过来。”
采霜应下来,便守到了长春宫门口,等过片刻,未曾等来沈令誉,反倒是等来了南琴。
采霜两手环抱胸前,得意道:“南琴?怎么又来了?敬嫔娘娘生个孩子这般了不得?是不是要搬来长春宫生?”
南琴脖子一梗,不甘示弱道:“采霜,我劝你说话别这般刻薄,我家娘娘在皇上心中的地位那是显而易见的,若是你阻挠我去请皇上,到时候出了事,我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本事没长,这脾气倒是见长。”采霜拦在了宫门前,死死挡住南琴的去路,“方才你是没有听见么?皇上亲口说了不去,你还要进去请,不怕触怒龙颜,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么?”
“请不请是我的事,放不放我进去,是你采霜的事。”南琴理了理衣袖,“没准儿我这次去请,皇上就去了呢。”
“不知道是李敬嫔太把自己当回事,还是你这个小宫女太把自己当回事,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么?”沈令誉风尘仆仆赶过来,气息尚且没有喘匀,便又是一展他的毒舌本质。
采霜激动万分,“沈院判!您回来了!快请进去,七公主病了,娘娘一直在等您回来。”
听得采霜最后一句话,沈令誉的心几乎是漏跳了一拍,“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他抬脚便往里头进去,“七公主在哪儿?快带我去看。”
采霜带着沈令誉进去,便也顾不得南琴了,南琴没了阻挠,便也跟着进了去。
沈令誉正想失礼,怿心已然扶了他起来,“别管这些礼数了,快来看看昀儿的病怎么样了。”
沈令誉摸过昀儿的脉象,也看过症状,方是稍稍宽心,“皇贵妃娘娘莫急,微臣有把握,一定能将公主治好,将从前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公主还给娘娘。”
沈令誉的话,怿心是全然相信的,“多谢你,沈院判。”她朝着沈令誉宽心地笑,一连几日悬着的心终是渐渐放了下来。
南琴便趁机道:“陛下……我家娘娘也是伤寒之症,娘娘如今又遭分娩之痛,陛下,请您过去看娘娘一眼。”
沈令誉望着朱翊钧,略低了眉眼,沉声道:“陛下,微臣看皇贵妃娘娘是忧思过度,以致心中郁结,如今眼下乌青,精神倦怠,若是不好好休息,纾解心郁,怕是于娘娘玉体不利。”
朱翊钧对于南琴的态度显得有些不耐,“怎么?难道朕去了,便能帮着敬嫔生孩子了么?景阳宫有恭妃在,恭妃当初也是自己生过两个孩子的了,叫恭妃陪着就是。”
南琴知道今日朱翊钧是去不得了,只好暗中跺了跺脚,又是铩羽而归。
朱翊钧带着怿心回翊坤宫暂且安歇,连日来,她确实累得很。朱翊钧是不及怿心那般信任沈令誉的,出门前,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嘱咐,“沈令誉,定然要治好昀儿。”
沈令誉郑重点头,眼神却是落在了怿心的身上,像是说着一个沉甸甸的承诺,“一定。”
怿心醒来的时候,朱翊钧仍旧陪在她身边,金月过来带了个消息,说是昀儿的高热已经退下去一些,病情有了好转的迹象。
怿心心情舒畅不少,与朱翊钧同用早膳之时,王恭妃亲自带来了消息,说是李敬嫔今晨诞下一子,便是皇六子了。
有了儿子,朱翊钧自然是高兴的,对待王恭妃也不似往日那般不待见,“敬嫔如何了?”
王恭妃笑道:“母子平安,只是到底是受着伤寒的折磨生的孩子,如今身子是越发羸弱。”
“陛下若是不放心,那臣妾便陪着陛下一起去看看敬嫔。”怿心拿了帕子擦拭嘴角,一夜的休息已经叫她恢复了精神,依旧是光彩照人的。
朱翊钧有些意外,“你倒肯去?”
“有什么不肯的?”怿心直接将自己用过的帕子递给朱翊钧,“当初常浩还是臣妾看着生的。”
朱翊钧毫不介意,拿过怿心的帕子也擦了擦嘴角,便拉过她的手要出去,对王恭妃道:“恭妃,前方带路吧。”
王恭妃有些难堪,却也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引着怿心与朱翊钧到了景阳宫。
六皇子倒是面色红润,身子康健,只是李敬嫔却是虚弱地躺在了榻上,症状与昀儿一般无二。
朱翊钧直到此刻方是有时间追究这个伤寒病症的来源,问南琴道:“敬嫔好端端的,怎么得了伤寒?最近可用过什么不一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