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矩跨进殿来,仔细聆听着朱翊钧的吩咐,他的口气不善,“一应皇贵妃该有的份例用度都不准给景阳宫,叫她依着嫔位的份例一个人留在景阳宫中好好反省,再有,把那架自鸣钟给朕拿回来,不是她的东西,她拿着倒也不嫌烫手!”
陈矩暗自发笑,“奴婢知道了,只是……”
“怎么?”朱翊钧拧眉,“你对朕的旨意还有疑议?”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陛下,奴婢是想说,方才王皇贵妃拿到自鸣钟后不久,便将自鸣钟摔在了地上,给磕坏了。”陈矩躬身下去几分,“奴婢怕是拿回来了,更加惹陛下生气。”
“这个蠢货!”朱翊钧素来喜欢这个西洋来的稀奇物件,原本从利玛窦手里得到之后,便是立时束之高阁只供自己把玩赏弄,如今若非是为了哄怿心高兴,他怕是不会特特拿出来的,如今不仅没给到怿心手中,更是被王皇贵妃碰坏了,他如何还能不恼怒?
“去告诉她,什么时候把自鸣钟给朕修好了,什么时候出景阳宫,否则,她便这辈子都在景阳宫中过,永远也不要出来!”朱翊钧大怒之下说了这么多话,牵动肝火,胸口一热,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怿心忙抚着朱翊钧的背替他顺气,又端过茶盏来予他润喉漱口,“身子一贯这么弱,还动这么大的气做什么?不过一架自鸣钟而已,你还要为了一个物件伤了自己的身子么?”
她心里没由来的涌起一股惶然,紧紧抓着朱翊钧的手,几乎要透过他的皮肉捏到他的骨骼,好像一松手,便会抓不住他似的。
朱翊钧眼见着怿心的指甲已经握得发白,自己的手也近乎变形,忍不住道:“怿心,你怎么了?”
“没有……”怿心圈着朱翊钧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口,深深嗅着他身上的气息,“钧郎会一直陪着我吧?”
“朕不是说过,要与你生同衾,死同穴么?朕哪里会轻易放过你,朕要把你一直留在身边,叫你往后想走也走不得。”
怿心并不想妄言死后来世,这些东西太过飘渺,谁也不知死后如何,也不知人是否会有来世,她只想抓住眼前,只想朱翊钧能够与她携手走完此生,那便足矣。
可她抬眸,便能清晰瞧见朱翊钧微微下垂的眼角如今愈加深刻清晰的纹路,日益严重的足迹叫他的精神不如往昔。
她能感受到他的苍老。
当年那个问她叫什么名字的青葱少年,好像还在眼前。
原来一眨眼,数十年的光阴便似长江东逝,再不回头。
朱翊钧并不知怿心此刻心中所想,她不说话,他便以为她还在为了恭妃一事不快,便问道:“朕册了恭妃为皇贵妃,你可生气么?”
“臣妾没工夫与恭妃置气,太不值当。”怿心将朱翊钧冠上稍显松弛的金簪拔下来,重新插上,“哥哥与臣妾说了,自打由校出生,要陛下册恭妃为皇贵妃的呼声便再度死灰复燃了起来,民意如沸,陛下是明君,自当顺应民意。”
“你不生气就好,每次你生气,都是要十天半个月对朕不理不睬,拿你什么办法也没有。”
其实不是的,其实他早已拿住她了。
在他走进她心里的那一刻起,这一生,他便已经拿住她了。
岁月或许是会叫人更加温和的,怿心在不知不觉之间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她开始比以前更愿意周到细致地去照顾朱翊钧,从衣着,到吃食,甚至于主动来乾清宫的次数,也是较之以前多了不少。
年华的逐渐消逝叫她心底离别的危机渐渐显山露水,或许……或许这一天不会来的,她总是这么告诉自己。
“如今昀儿也大了,朕打算册她为寿宁公主,你也拣选拣选,为咱们的女儿择选一个好驸马。”
怿心倒是不知是喜还是有,只是伏在朱翊钧肩头轻声感叹,“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如今连昀儿都要嫁人了,孩子们都要成家了。”
怿心的地位一如往昔,名位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下,恩情宠遇上独领风骚,无人能及。而王皇贵妃的遭际,却尚且还不如当初为恭妃之时。
朱翊钧下的命令是叫王皇贵妃修好自鸣钟,一日修不好,便一日不解了景阳宫的禁足。
只是王皇贵妃哪里懂得修缮金玉器皿的手艺,况且景阳宫中什么修缮的器械材料都没有,面对这样一个西洋的东西,王皇贵妃根本手足无措。
嫔位的份例本就少,她的眼睛又素来不好,夜间需要的烛火极多,如今成了皇贵妃,这夜里分来的烛火倒是比当初当恭妃时更少了,一入了夜,整个景阳宫都暗沉沉的,一不当心便要磕了碰了的
偏这王皇贵妃还是个死心眼的,日夜盯着这个自鸣钟看,黑灯瞎火的,这般用眼睛,这眼睛自然是一日比一日坏了。
朱常洛如今是太子,自己的母妃被朱翊钧禁足,他这个东宫太子的面上自然也没有光,几次三番想凭借自己皇太子的身份进去看望,可守门的守卫却是软硬不吃,不论朱常洛如何威逼利诱,就是踏不进景阳宫半步。
如今跟在朱常洛身边的太监李进忠建议道:“太子殿下,如今皇上就听得进去郑皇贵妃的话,不如您去给郑皇贵妃请个安,叫郑皇贵妃说几句好话,放了王皇贵妃出来?”
朱常洛不屑一顾,“郑皇贵妃这些日子与父皇忙着为七妹挑选驸马,哪里会听我的求告?”
李进忠想了想,“太子,不如咱们去求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这两位的话,总归还是有分量的。”
“太子年迈,身子又不好,我怎好去打扰她?”朱常洛思虑着比较,“不如还是去求母后的好。”
朱常洛到坤宁宫的时候,恰好见轩媖与杨春元一道进宫来拜见王皇后。
因着当年的事,杨春元一直避免与朱常洛见面,郎舅二人甚少会面,每每相见,也总有些不言而喻的火药味道。
朱常洛朝着轩媖与杨春元打招呼,轩媖笑着叫他皇弟,杨春元却只是偏过头去,斜视别处,并不做出任何反应。
朱常洛心头不豫,面色当即便有些不好,轩媖看着也不太像话,便拿手肘碰了碰杨春元,孰料杨春元并不有所改变,反倒是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半眼也没有看朱常洛。
朱常洛气不打一处来,正欲与杨春元问个究竟,便见王皇后扶着婉娘的手从后室转了出来,王皇后有些讶异,“今儿你们是合计好了的么?倒是甚少见你们一块儿过来。”
如此,杨春元方是起了身,跟着轩媖与朱常洛朝王皇后见了礼。
朱常洛一时也没了空闲去杨春元,朝着王皇后便开门见山:“母后,如今父皇为了一架自鸣钟便禁足了我的母妃,母妃眼睛本就不好,如今儿臣想见也见不着,出不来进不去的,儿臣还请母后垂怜,请父皇开恩,解了母妃的禁足吧。”
王皇后的目光深邃而绵长,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半晌才慢慢悠悠道:“本宫知道了,若是有机会,本宫定然会向皇上进言,太子先回慈庆宫吧,免得皇上见你不好好读书,又要动气。”
得到了王皇后的许诺,朱常洛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欣然朝着王皇后磕了个头:“多谢母后!儿臣先行告退了。”
朱常洛后退着离去,走之前还不忘狠狠瞪了杨春元一眼,杨春元自然不甘示弱,抬起头坦然回看着他,毫无畏惧之色。
轩媖的声音在杨春元身后冷冷响起,“人都走了,你还想怎样?杨春元,你如今是我朱轩媖的驸马,不该你去想的人,我奉劝你不要去想,否则做出些越轨的事情,别说我绕不得你,就连父皇也不会放过你!”
轩媖原本是最为得体优雅的一个公主,可是多年来的夫妻不睦,到底还是在她的心性之上留下了痕迹,她渐渐开始变得敏感刻薄,对着杨春元时常冷嘲热讽。
“公主若是高兴,便去告诉皇上就是,我都无所谓。”杨春元朝着王皇后拱了拱手,算作告辞,便转身撩袍跨过门槛,独自一人出了坤宁宫。
“杨春元!你这个混账!”轩媖忍不住破口大骂。
王皇后哪里见得了女儿像个市井泼妇一般暴躁,不满道:“媖儿!你是荣昌公主,这般大骂自己的丈夫,成何体统?”
“是他不要自己的体统了,这么多年了,我嫁给他究竟是哪里委屈了他?为何对我总是如此爱搭不理的?李叶蓁也早已成了太子选侍,他还是想着她么?”
王皇后着恼,“当初我便叫你不要在杨春元身上费心思,如今的局面是你自己挣来的,便不要在我面前说后悔,说不甘!”
“随他去!我哪里管得住他的心思?”轩媖长叹了一口气,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母后,您真的打算帮助太子救王皇贵妃出来么?他亲娘出来了,对咱们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