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的命令,没有人能够违背。宫女颤颤巍巍地将地上散落的书信物件拾起,两手高高举过头顶,将东西奉给了朱翊钧,“请陛下御览!”
朱翊钧接过东西在手,随意翻过两张纸,本不意会有什么东西叫人意外,可在目光触及上头所写的文字内容时,却是着实又惊又怒。
崔文升偷偷觑着朱翊钧的神色,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屏息凝神等着朱翊钧的雷霆震怒。
果不其然,朱翊钧手里的一堆纸张扬手便扔到了宫女脑门上,只击得她扑倒在地。
“这些都是德妃的手迹?”
宫女瑟缩在地,惊惶无措,颤颤回禀:“是陛下!这些都是德妃娘娘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手迹,一点儿也不少,全在这里了。德妃娘娘生前想来最为重视这些手迹,奴婢此番,是准备拿了去焚化给娘娘的。”
“上头写的什么,你可看过?”
“奴婢目不识丁,哪里认得这些,陛下当真是抬举奴婢了!”
朱翊钧冷哼一声,手里的一沓信件扔给了崔文升,扭头又道:“你跟朕过来,朕还有旁的话要问你。”
朱翊钧将人带进了乾清宫,开口便是不加掩饰了,“叫什么名字?”
“奴婢阿照。”
“阿照?”朱翊钧定定望着眼前泛着黑亮光泽的地砖,道,“德妃对沈令誉,是怎样的一个态度?”
阿照的两条小腿都跪在地上,冷得她浑身发颤,闭眼凝神,细细思索了一番,道:“启禀陛下,自打当年娘娘因为陷害端妃娘娘而受了幽闭之刑后,身子一直不好,因为端妃娘娘的缘故,也没有太医愿意来给娘娘诊治。后来便是沈院判一直来了,起初也不过是正常的往来,只是后来,却有些不一样了。”
朱翊钧笑得淡漠,“不一样了?有什么不一样?”
“奴婢觉得……娘娘往后变得十分依赖沈院判,时常叫着含素去太医院传唤沈院判,有的时候沈院判请平安脉的时候来得晚了,娘娘便会站在门边翘首以盼,极是期待的模样。”
“极是期待的模样?”朱翊钧拇指摩挲着自己的手腕,饶有兴味地听着,“她对沈令誉,倒是相当有心了。那么当初沈令誉离宫之时,德妃又是如何呢?”
阿照道:“德妃娘娘与含素晚间奔到了贞顺门去,想来是因为沈院判骤然离宫,故而娘娘心中不舍,想要前去相送。”
“很好。”朱翊钧不怒反笑,“还有呢?”
“还有……”阿照似乎在仔细搜寻自己脑海中的记忆,灵光一现,又道,“还有,德妃娘娘多次前往翊坤宫去请求皇贵妃娘娘,希望皇贵妃娘娘能够伸出援手,协助沈院判回宫。还有此次妖书案事发,沈院判牵连入狱,娘娘也是前去求了郑皇贵妃娘娘,恳求皇贵妃救沈院判出来。”
“妙哉!妙哉!”朱翊钧大笑一声,竟是渐渐鼓起了掌,“竟是德妃!原来竟是德妃!”
阿照瞪着迷茫的眼睛,“陛下?”
“没你的事儿了,下去!”
阿照朝着朱翊钧重重磕了个头,便是退了下去了。
阿照前脚刚走出殿门,朱翊钧便是一拳头砸在了桌子上,怒喝道:“当真是妙不可言!陈矩,你听见没有?竟然是德妃?竟然是德妃?”
陈矩立时顺水推舟,“是啊!奴婢原本就在想,皇贵妃娘娘对陛下素来情深意重,又岂会对沈令誉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费心思?怕是许德妃痴缠,要求郑皇贵妃相助,皇贵妃娘娘素来心软善良,一时间不曾拒绝,这才前来朝陛下相求。”
朱翊钧两个拇指绕着圈圈,在东偏殿之中来回踱步,心里躁得很,“是朕误会她了?她对沈令誉别无私情?”
陈矩将拂尘别在臂弯之中,捧起桌子上那杯凉了半分的梨花茶来,双手奉到朱翊钧面前,“奴婢愚见,私以为皇贵妃娘娘那般性格刚烈的女子,不可能那般轻易便移情别恋的,何况这么多年了,皇贵妃娘娘对陛下的情谊,可是分毫都不曾减少。”
朱翊钧抿了一口差,又交回到陈矩手里,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
陈矩将朱翊钧的模样尽收眼底,将茶盏放回桌上时,便是故意伸手挥到了上头放着的一副卷轴。
卷轴落地受不住力,滚展开来。
朱翊钧皱眉,“陈矩,这么些年了,你一贯是最为小心谨慎的,怎么如今也变得毛手毛脚起来了?当真不像话!”
陈矩诺诺应着,猫腰将卷轴拾起,面朝着朱翊钧一点点将画卷起来,他的动作放缓了,为了确保朱翊钧能够将画中内容收入眼底。
果然朱翊钧抬手制止了陈矩受伤的动作,伸手将画拿到自己手中,浓眉蹙起,语意已是温了不少,“这个是?”
陈矩嘿嘿一笑,“陛下忘了?这是当初皇贵妃娘娘攀爬梨花树,陛下站在树下之时,叫画师前来画的画儿!一直放在这桌子上,只是陛下许久未曾打开了。”
“朕……”朱翊钧似乎有些意外,“朕很久没打开了么?”
“是啊,陛下也很久不曾前去翊坤宫看望皇贵妃娘娘了。”陈矩道,“皇贵妃的刚强性子,素来不肯低头,撞上陛下的威严天尊,怕是真的天雷勾了地火。”
“她的性子,二十多年了,朕还不清楚么?”朱翊钧飞快地将手里的画卷了起来,“这画儿怿心问朕要了很多次,朕都没答应给她,这回便给了她就是。朕便不信,她的气还消不得了。”
朱翊钧到翊坤宫时,殿内点着烛火,怿心面朝里静静睡着,身子微微起伏,呼吸倒是平稳。朱翊钧蹑手蹑脚坐在了床榻边,手掌便轻轻搭在了怿心腰际,“朕知道你没睡着。”
闻言,怿心缓缓睁开眼睛,身子却没有动,“真是稀客,陛下原来记得西六宫之中,还有一个翊坤宫在此地。”
“朕何曾忘了你?”朱翊钧将画搁到怿心面前,“怿心,是你总是太刚硬,朕有的时候,当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怿心支着身子坐起来,躺的久了,发髻难免的有些松散,倒是将她的姿态显出几分俏皮来,只是沈令誉的死叫她着实精神不振,低低道:“臣妾一惯如此,陛下还摸不清臣妾的脾性么?”
“所以朕也是一贯如此,你不低头,朕来向你低头。”方才陈矩与阿照的一番话,叫朱翊钧自信不已,他深信怿心此刻的姿态是因为他,便是单手捧着她的一侧面颊,心疼道,“不过是晾了你几日,怎么变颓然憔悴成这个模样了?”
怿心摇头,“臣妾无事,陛下何必费心。”
“还在生朕的气?”朱翊钧顺怿心的手臂向下,握住她的手,“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儿都没变,是要朕如何哄你,你才能开心?”
怿心抬眸,缓缓望进朱翊钧眼底,“臣妾不需要陛下来哄,只希望陛下往后,万勿再说臣妾对旁人有他心的话,也不要……”怿心到底还是欲言又止了,笑了笑,只道,“没了。”
“朕知道……”朱翊钧将怿心拦在身前,环着她一如往昔清瘦的身子,“是朕误会了你,往后不会了。”
怿心的身子由起初的僵直渐渐松软下来,倒落在朱翊钧怀中,这些日子事情太多,妖书横空出世,京中流言蜚语,将她一路推到风口浪尖,外头盛传郑皇贵妃意欲魅惑当今圣上,行废立之事;朱翊钧的多疑敏感,后来沈令誉入狱身死。虽然妖书一案草草解决,可损失的性命,却再也回不来了。
“钧郎,我在这里什么都倚仗不得,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你。”怿心的一双手圈住朱翊钧的腰,侧首贴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声,“如果连你的心我也失去,那我遗世独立,周身再无旁人,孤清冷寂,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朕不会再叫你失望了。”朱翊钧沉声许诺,“朕一定不会再叫你失望了。”
怿心透过床榻上的纱帐,越过窗棂看向外头,到底还是蕴了薄薄的一层雾气,曾经沈令誉出宫的时候,她觉得不知道此生还能否与他这个挚友有相见之机;而这一次,竟是死别,不必有所怀疑,她到底还是再也见不到沈令誉了。
别无所求,只是希望,若有来世,他当他的京城名医就好,万勿进宫,休要牵扯进皇家的血雨腥风。
……
万历三十五年的冬日,慈庆宫的紧张气氛被室内一声响亮的儿啼打破。
是时,朱翊钧与怿心,并王恭妃,常洛、李选侍都守在了室外。屋内是太子妃王氏在生产,太子妃其实并不受太子宠爱,临幸寥寥,却是福泽深厚,一朝有孕产子。
这是朱翊钧的长孙,他自然是高兴的,立时便赐名朱由校,抱着皇长孙笑得极是开怀。
常洛却不急着去看太子妃,只对着李选侍笑,宽慰道:“叶蓁,你别不高兴我们也会有孩子的。”
李选侍的目光自朱由校的襁褓之上刮过,看向朱常洛时又变得温和起来,咬牙颔首道:“臣妾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