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太后向来有早睡的习惯,天一黑透便就寝,拂菱则不然,白天要忙于侍奉太后起居出行,每到入夜,六宫内各宫掌事女官便会来集中回事,有时事情棘手,则会商量到深夜。
好在拂菱年轻,又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性子,每每乐此不疲,做事又体贴周全,颇得各宫敬重。
在翻到凝脂宫呈上来的册子时,拂菱不免手有些发抖,但很快平复下来,她看到意料之中新增的宫女柔夷的名字,便故作镇定问道:“凝脂宫近来为准备和亲一事,增加了好几位宫女,可都仔细瞧过了?”
凝脂宫目前只住着董美人一人,这些年来掌事宫女都是空缺,有事一直都是就近的绣春殿掌事代为回禀,绣春殿掌事女官笑着答道:“我都瞧过了,个个都是挺好的,贤人何时有空,我带她们过来给贤人过目。”
拂菱一听这话,便知道她为图省事没有去看过这些人,这也是凝脂宫这些年来的惯有境遇。这样也好,她便笑着合上册子道:“那倒不必,我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瞧过没问题便好,这些人若没有特别交代,应该是要作为公主陪嫁一同嫁去漠北的,这中间可不能出了什么差错。”
女官点头一笑,内心窃喜,算是侥幸逃脱。
送嫁这天,皇上亲自出现在内宫与外宫交接的保平门,东西六宫的各宫嫔妃一早便在此处等候,公主拜别过后,车轿便会穿过保平门直出宫门,外面便是皇城。
太后照例只派遣拂菱代为出席,拂菱双手紧托太后赠予的临别礼物,交给公主时指尖轻轻与她手腕相触,便赶紧缩回,生怕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头巾。因为拂菱知道,这凤冠霞帔之下的美人并不是南弦,而是君霖千挑万选来冒名顶替的宫娥柔夷。
董美人则以母妃的身份牵着柔夷的手,一直将她送上马车,并亲自替她放下轿帘后,忍不住用袖尾擦眼泪。
四周寂静无声,皇上照例当众训话,内容不过是嘱托公主出嫁之后要上侍公婆,规劝夫君,下教子女,知礼守节,不可辱没大周公主风范等等。这些话,皇上几乎每隔三年都会说一遍。
一位匆匆赶来的小宫娥在丽夫人耳边轻声耳语数句后,丽夫人便以不可捉摸的笑意,对一旁的君霖道:“你母亲可真是个伤春悲秋的性子,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哭得这般舍不得?”
这话恰好被拂菱听到,心中不免一紧,赶紧望向君霖,君霖想必也是吃惊,却淡定自若的背着手,微微欠身故作镇定的笑道:“夫人说笑,这轿子里坐着的,当然就是我的亲姐姐南弦公主,如假包换。”
丽夫人笑道:“好一个如假包换!”
说完,她迅速的走到皇上跟前行礼道:“皇上,臣妾有要事要禀,臣妾要告发董氏母子欺君大逆!”
她指着轿子说道:“这花轿里坐着的并不是南弦,而是假公主冒充的,请皇上即刻派人查看。”
话音一落,众人皆是议论纷纷,让假公主代嫁,可是开国从未有过的闹剧,
皇上脸上肌肉有些抽搐,眼神复杂得看着丽夫人,一时不语,拂菱忍不住看了看君霖,君霖也是神情复杂得有些说不清。
董美人急忙出面阻拦,她几乎是哀求道:“凤冠已经戴上了,只有夫君才能揭开,否则婚后诸事不遂,丽夫人你何故要为难我们母女至此。”
丽夫人冷哼道:“你若内心坦荡,就不必在此故作遮掩,再说,南弦这个样子,是该拘这些俗礼的人吗?”
她言下之意是南弦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嫁,根本不用如此矫情,董美人当然听得出这层意思,手指有些发抖的绞着帕子,又羞愧又害怕,说不出一句话来。
丽夫人转头,继续对皇上说道:“皇上,董氏欺君,一验便知真假,若臣妾所言不实,臣妾愿意承担这诬告之罪。”
此时不远处升起了太后的仪仗,拂菱远远望去,心道丽夫人看来早早做好了准备,势在必得,南弦今日是无法躲过这一劫了。
果然,太后气盛而来,还没有站定,便大声道:“我都还没来送送,怎么这就准备走了?新娘子呢?快出来让我瞧瞧,趁我老婆子眼睛还没有瞎,再好好看看我这漂亮的孙女。”说着便让人把花轿里面的新娘子重新唤出来,
皇上终于开口道:“母后怎么亲自过来了?早晨南弦不是去长乐宫向您跪拜了吗?外头风大,母后快请回宫歇着吧!”
太后白了一眼皇上,不客气道:“我不来行吗?我若再不来,大周江山只怕都要被小人葬送了!”
皇上面色铁青,周围所有人全都跪拜下来,只余皇上一人独自站立更显寂寞萧索。皇上没有回话,双目悲凉,好似秋天中慢慢飘落的黄叶。
太后亲自下令,让拂菱将花轿里面的新娘子拉出来,拂菱犹豫再三,在太后眼神震慑下,只得慢步走向前去,紧闭双目,心跳剧烈,不知一会该如何面对。
还没走到近前,却见花轿门帘被一双纤纤素手拉开,柔夷自己缓缓下了轿子,从容跪在地上,自己揭开面纱头巾,没有一丝表情,镇定得出奇。
众人一看,全都愕然,一时间议论纷纷,只有丽夫人脸上尽是得意。
太后大怒,但极力克制的对君霖道:“半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南弦进花轿,否则你便连同董氏一道,以死谢罪吧!”
君霖和董美人跪在地上,两人均没有做任何狡辩,拂菱腿脚发软,全然没有料到事情演变到如此地步,全然不知所措。
这时,皇上终于淡淡开口了,他说:“母后,此事是儿子一手授意,为的是要保全亲生女儿的性命,请母后放过董美人和君霖,有什么罪过,儿子一手承担便是。”
董美人早已在一旁泣不成声,见皇上如此出面维护,又感激涕零,悲喜之情交织在美丽的脸庞,令人动容。
丽夫人显然不知皇上事先已知情,原想借此机会将董氏打击得再无翻身的可能,没想到却得罪了皇上,只得眼神向太后求救。
太后双目通红,但心神坚定道:“法不容情,我早已有言在先,南弦非嫁到北狄不可,她就是死了,尸体也得给我运过去!你好自为之。”说完便绝尘而去。
丽夫人左右望望,也赶紧跟上太后的脚步一同走了,剩余的六宫嫔妃仍旧在地上跪着不敢抬头,君霖挣开侍卫,扶起母亲,结结实实的跪在皇上面前不停叩谢,叩得额头通红几乎要出血。
董美人感激涕零道:“皇上,臣妾愿意让南弦嫁了,臣妾认命了,只求皇上保重……”
皇上身子前倾,轻手抚摸董美人的头发,久久沉默不语。
居云宫旁边有一处废弃的殿宇,此地偏僻,又多年未曾有人居住,形同荒废,此时里面正藏着一个人,正是如同惊弓之鸟的南弦,她身穿布衣荆钗,双手紧紧抱着贴身的包裹,早前君霖交待,只待天黑,便会过来送她出宫,到时山高水阔,万千世界任游她翱翔,永生永世不再受人摆弄。
南弦内心被恐惧,向往,惊怖,希望等多种感觉交织着,只觉得这一日好似漫长过她的一生。
有好几次她几乎要鼓起勇气自己翻墙而出,她知道这殿宇后头有一个角门,可以直通外面的世界,但是君霖嘱咐过,一定要等他来了才能走。
她只能望眼欲穿的等着。
终于听到脚步声了,她胡乱擦擦眼泪,喜出望外打算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纸窗,在指尖触碰到窗辕的一刹那,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来的人不该只有君霖一人吗?怎么脚步声这般嘈杂?
心中有无数害怕的念头骤然升起,她顾不得多想,赶紧丢下包袱准备逃命,谁知此时门窗被同时推开,狭小的屋内一下子进来四五名身手矫健的侍卫,不由分说的将南弦双手捆绑,押解出门。
南弦惊愕大叫道:“你们别抓我,我要见君霖!我要见君霖!”
其中有位侍卫听后冷笑道:“公主别白费力气了,十殿下不会来了。”
南弦仍旧挣扎着,哭道:“不会的,君霖答应过我会来救我的,我要在这里等他,我不跟你们走呀!”
说着,还趁乱狠狠咬了这侍卫的手臂,侍卫吃痛,便反手朝南弦脖颈劈下,南弦痛的心神剧裂,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侍卫笑道:“十殿下让我们转告公主,最好死了这条心,你不乖乖嫁往漠北,他又如何能够加官进爵?”
加官进爵?君霖不是这样的人。可他为什么不来?他不是说过,即使事情败露,也会拼尽全力来护我周全的吗?可眼下他又在哪里?
南弦不甘心的合上重重的眼帘,眼角滑落下一株悔恨的泪水。
花团锦簇的轿子终于缓缓驶出了宫门,南弦被左右两侧的侍女死死看住,半点动弹不得。门外已是黄昏,随着宫门轻合,也永远的隔绝了两个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