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黑时,袁嬷嬷领着从城尹衙门回来的赵管家,进到杨攸宁所住的西院。
隔着菱窗,赵管家在门廊上,少不得将衙门中所见所闻,全盘说给了杨攸宁听。
原来秦王见到荥阳城尹之后,二话不说便认下,那晚岳五郎被帘幕坊的人扣住,是他亲自带人前往搭救,既是搭救,自然少不了肉身相搏,不过他手下人可都是从杀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下手皆掂量过轻重,绝不致于会打死人,另外,动手的全是他的兵,与岳五郎毫无关系。
说到此处,赵管家还颇感叹,李莫果然非一般之人,不但让城尹陪着亲自去瞧过尸首,又拿过状纸仔细浏览,最后道出一句“死因有疑”,遂让人速去寻仵作验尸。
便是离开之前,李莫又特意留了手下人在城尹衙门,只道待验出原委,若人真是被打死,大不得他自请惩处,否则,必要讨那帮告状的诬告之罪。
杨攸宁听了,心下总算稍安,不过还觉得有些堵得慌,实在是白日里被李莫教训一顿,到底意下难平。
过了些时日,荥阳城尹再未派人到长公主府来找岳五郎,倒是赵管家时不时过去打探消息。不过到了后头,这案子却像被刻意压住一般,衙门的人也三缄其口,半分因由不知。
这一回杨攸宁吃过亏,胆量未免晚小,这会子叮嘱府中人看住了岳五郎,绝不许他出去,心里少不得也有些气那神隐多日的赵王,明明是他惹出祸端,却不见这人出来担待,甚而连一声招呼也没有,倒像是全然置身事外一般。
不久,李莫派人带了话来,说是那桩案子已然销了,经过查实,帘幕坊死人之事乃是老鸨诬告,如今帘幕坊被封不说,那些意图陷害赵王和岳五郎之人,也都入了狱。
听得消息,提心吊胆好些时日的岳五郎立马开了怀,杨攸宁也才算完全放心,不免私下又将李莫与赵王对比,虽这二人各有可弹可赞之处,不过为人处事之上,到底高下立见。
只未料,一波甫平,一波又起……
这日宫里突然来人,说是圣人宣召杨攸宁还有岳五郎。
宝慈殿一间用雕花木隔断辟出的暖阁中,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的圣人正半垂螓首,入神地瞧着手上一份奏折,不时取来笔墨写上批注,似乎忘了周遭人等的存在。
而此时,圣人面前的小几上,堆满了各色折子,竟是成了小山。
虽是已近中年,圣人身形依旧窈窕,即便细白如玉的脸上已然染上些许风霜,早失了当初精致,却胜在眉间清亮,气度俨然,进而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殿中的宫人及中官皆低头屏息侍候着,杨攸宁也站在一侧,手上捏着一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眼睛落到近处一只炭炉上。
这会子炉中的银丝炭将快烧尽,有星星火苗,闪了一闪,便自个儿寥落地灭了,不知为何,杨攸宁竟有些看入了神,只心里却盘算着,待会如何回答圣人的盘问。
倒是立于杨攸宁左首的岳五郎,见圣人叫了他们姐弟过来,却一直不说话,不免有些沉不住气,偷瞟圣人几眼后,便悄悄地扯扯杨攸宁的袖子。
杨攸宁侧头瞧了他一眼,微微摇摇头,示意岳五郎不得造次。
锦绣垂帘一挑,有宫人捧着一只经瓶进来,顺道引来一簇梅香,袅袅而入。
杨攸宁认得,那是宝慈殿宫人蒋顺娘,乃是圣人跟前第一得意人儿,平素对大长公主府也颇为照应,少不得对人家笑笑。
蒋顺娘朝杨攸宁点了点头,将插了大枝梅花的经瓶奉到圣人跟前:“圣人,今日这梅花开得正盛,奴家插来几枝,您瞧着可合心意?”
圣人总算将头抬了起来,淡淡地扫过一眼经瓶之后,目光流转,越过杨攸宁,落到了正四处张望,显是有些耐不住的岳五郎身上。
蒋顺娘立马会意,笑着走到岳五郎跟前,先转头看看圣人,随即掉过身,柔声问道:“五郎前些日子可是淘气了?”
“啊?”岳五郎眼睛眨巴了好几下,一脸的心虚,开始不自觉地挠头。
旁边杨攸宁倒吸一口凉气,说到这几日淘气,可不就是岳五郎在帘幕坊惹了事吗?难道圣人听到些什么?
虽低着头故作镇定,杨攸宁却不免在心中替岳五郎着慌,怕他万一答错,惹来圣人不悦。
岳五郎还在支支吾吾,倒是蒋顺良直接点了正题:“可是五郎出于好奇,跑去勾栏院瞧热闹,结果遇上了泼皮耍赖,不免吃了亏?”
既是被揭穿了,岳五郎倒不纠结,痛快地点了头:“反正那勾栏院不是个好地儿,打死我再也不去,幸得赵王跑得快,否则也得跟着吃亏。”
杨攸宁一惊,怎得岳五郎口无遮拦的毛病又犯,直接将赵王给招了出来,如今并不知圣人听到多少,岳五郎万一说漏了,可不是他们大长公主府生事。
果然,圣人眉心蹙起,原本持在手上的奏折,也放了下来。
“听说五郎这一回极是英勇,”蒋顺娘继续道:“真不愧岳家儿郎,在勾栏院以身挡住那些泼皮,倒不肯外人受了牵累,圣人方才还称赞,五郎他日必会有出息。”
岳五郎瞅了蒋顺娘好一时,显是没明白如何自己这会子还被夸奖了,倒日杨攸宁听出了些意思,直接跪到地上,低头道:“圣人恕罪,五郎年幼无知,不好好在太学念书,居然学着那些惫懒人,一个人跑去逛什么勾栏院,这才惹来麻烦,坏了翁翁与婆婆清誉,还请圣人代为责罚,奴家未管教好兄弟,也是逃不过的。”
罗汉床上,传来一声轻轻叹息:“你也说了,五郎年幼,自是不懂其中厉害,大长公主如今病重,也该我多加照顾你们,只我一向忙于政事,着实轻忽了些,这罚……”
这边杨攸宁一把扯住岳五郎一起跪了,再次请道:“还请圣人严惩。”
蒋顺娘这时得了圣人眼色,上前将两人扶起:“圣人从小看着你们两个长大,全当自家孩子瞧,比对赵王也不差些,如何舍得罚呢,只这一回,不是奴家多嘴,五郎的祸,闯得忒大了一些。”
“还请蒋内人指点。”杨攸宁心下竟是一慌,她自然知道,蒋内人乃圣人心腹,她既说得这般严重,绝不会仅是句玩话。
“御史台一个叫宋临安的言官昨日上奏一本,竟直指赵王违背圣人旨意,擅入勾栏院作乐,还为了小姐与人争风吃醋,到后头更打死了一个龟奴,帘幕坊的老鸨告到荥阳城尹处,结果城尹畏于权势,非但颠倒黑白,还将苦主投了监,宋临安得知此事,说是出于义愤,看不得官官相护欺压百姓,居然到官家跟前,将赵王同荥阳城尹一块给告下。”
蒋顺娘这一番话,让杨攸宁冷汗都快吓出来,未知这事怎得越闹越大,便是岳五郎也没了方才机灵劲,只耷拉着脑袋,完全没了声响。
蒋顺娘叹了一声,接着道:“这事儿吧,五郎乃是其中关键,今日官家要亲自过问此事,圣人把你们姐弟二人叫来宝慈殿,自是想知道里头到底有何端倪,你们不知,如今官家盛怒,已让御史台协同提点刑狱司严查,放话说,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圣人,”杨攸宁又跪了下来:“此事乃五郎一人所为,赵王并未去过什么帘幕坊,还有那打死人之事,乃是有人存心诬蔑。”杨攸宁不傻,早就意会出了,圣人让她姐弟过来,便是为了,要岳五郎自己将所有过错一肩承担。
跟在大长公主后头,杨攸宁也学会了些察颜观色,帘幕坊之事居然给捅到了官家面前,恐怕背后因由不简单,如今连圣人都未能压得住,或是有人早做了图谋。
这会子圣人教岳五郎出头,也是为了保住赵王,所谓丢卒保帅,怕是不得已而为之。
杨攸宁还是挺心疼的,不为岳五郎这小祸头子,而是因着他逛勾栏院之事已是遮盖不住,怕是竟要污了翁翁舅兄们的清名,想到这一处,杨攸宁转过头,狠狠瞪了岳五郎一眼。
“难怪圣人这般疼四娘,果然是个通透的。”蒋顺娘笑了起来。
倒是圣人一直没说话,只双眼微阖,拿手轻轻地按着太阳穴。
岳五郎早是愣住了,这边杨攸宁起身,少不得拉了他问:“五郎,可明白了意思?”
“似是明白了,”岳五郎怔忡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又有些疑惑:“我岳五郎一人做事一人当,与赵王无半点瓜葛,可我在帘幕坊那儿只有挨打的份,若非秦王及时赶到,小命且丢在那儿了,何来本事杀人,后头秦王还亲自到府尹衙门过问此事,已然查实是有人诬告,何来那什么言管又要生事。”
圣人按着太阳穴的手顿了一下,倒是蒋顺娘又笑道:“倒是有这说法,秦王出手相救,五郎才得全身而退。”
杨攸宁此时低着头,心下却是无奈,看来圣人已然知道了前因后果,就不知岳五郎为秦王所救之事,会不会叫圣人不悦。
“那会子我被帘幕坊的人扣住,多亏秦王带人过来搭救。”岳五郎乖乖地回道。
“除了四娘,皆退下。”圣人这时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