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攸宁起身上前,打量一下岳五郎幞头下扎着的抹额,不免心中好笑,抹额是为挡着伤口用的,平素岳五郎哪乐意戴这个。
“头可还疼?”杨攸宁问他,柔荑抬起,便要去抚岳五郎伤处。
“不过擦了些油皮,没有什么打紧。”岳五郎呵呵笑着,身子一扭,便躲了开去。
杨攸宁睨了岳五郎一眼,回到妆台前,重新拿起双鸾菱花铜镜,照了照头上的仙人髻,想了片刻,簪上一枚衔珠滴的碧玉瓒凤钗,倒还觉得满意,随即又叫渡儿端来扇匣,精心挑了一把牡丹薄纱菱扇,优雅地持于手上。
“四姐,我觉着吧,你比那梅十娘好看。”岳五郎托着腮帮子,趴在了妆台边。
“梅十娘是何人?”杨攸宁随口问了句,一时没反应过来。
倒是也进了围屏的袁嬷嬷扯着嗓子叫道:“五郎说话没得忌讳,可不许到外头胡言乱语,伤的竟是咱们四娘的名声,若再被大长公主听得,少不得挨板子罚跪,够你喝一壶。”
“嬷嬷不去通风报信,我便不会挨板子,”岳五娘嘻嘻一乐,干脆一跃而起,耍赖地钻进了杨攸宁的梅花帐。
“五郎,赶紧下来!”袁嬷嬷忙要过去拉:“成何体统!”
“不下来!四姐这梅花帐,果然有梅香。”岳五郎抽抽鼻子,为了躲袁嬷嬷,干脆一滚,退到了帐里头。
杨攸宁在一旁瞧着有趣,以扇掩口,笑得乐不可支,却又忍不住问道:“怎么都没说,梅十娘是谁?”
便在这时,赵管家在屋外报:“四娘,福王府派人来送礼,说是秦王从辽东回来,特意孝敬大长公主的,这礼单,四娘要不要过目?”
杨攸宁愣住,她们还未及谢人家搭救之恩,如何反叫人家先送了礼来,倒是岳王郎在梅花帐中咯咯大笑道:“定是秦王守诺,派人送南山乌眉来了。”说罢,翻身而起,亲自出屋去取那礼单。
待回来之时,岳五郎并不将礼单递给杨攸宁,反倒又歪倒梅花帐里,自个儿展开礼单来瞧。
“南山乌眉二十两,宫扇二十把,上品人参两匣、皮毛六张、《汉宫春》一幅、《秋山赋》一幅、竹州青墨六锭……”岳五郎照着礼单一个个念着,随即道:“四姐,听得说辽东那头富庶得很,看来果然如此,秦王着实阔气,乖乖,一出手,南山乌眉便二十两。”
“可不是这般,”屋外传来赵管家的笑声:“南山乌眉价值千金,每回去为四娘弄来,都心疼死小的了。”
“呸,又不花你自家的钱,”岳五郎搭了一句:“我可知道,婆婆心眼长偏了地方,那是从她私账上出的。”
“听着意思,这是五郎醋了?”杨攸宁笑问。
袁嬷嬷被逗得直乐,连一向不爱笑的渡儿,这会子也咧了咧嘴。
赵管家跟后头又道:“秦王这礼着实好极,今年收成皆不好,南山乌眉还真难寻,这下倒是解了小的燃眉之急。”
袁嬷嬷立时揶揄道:“四娘听出来没,赵管家是嫌您添了麻烦。”
“小的不敢,”赵管家忙笑着回了一句:“只是闲来夸一句秦王,未免太会送礼了。”
众人皆议论着南山乌眉,杨攸宁倒是惦记着那两幅书画,思忖待她师父舒夫人随夫回乡探亲归来,少不得请她品鉴一番,倒可博舒夫人一笑。
“四姐,秦王送的礼,我只觉得南山乌眉还有那皮毛入眼,你便赏我些?”岳王郎卖着乖道。
“五郎没听清,那是人家孝敬大长公主的,求四娘可不成,回头你得到梧山寺去求!”袁嬷嬷在旁边打趣。
“嬷嬷说得极是,过几日五郎得随我去瞧婆婆,她老人家着实惦记你。”杨攸宁道。
“四姐可惦记着到婆婆跟前告状?”岳五郎立马盘腿坐起,拧起眉毛,显是不乐意了。
听此一问,杨攸宁自觉该到了说正事之时,免不得叫身边渡儿在梅花帐前放上个束腰绣墩,然后自己过去坐下,打量着床上东倒西歪,毫无正形的岳五郎,道:“五哥,我本不想骂你,你都十三了,如何还这般不醒事?咱们翁翁戎马一生,领着两位舅舅同哥哥们浴血杀场,得挣下‘满门忠烈’这美名,可不能叫咱们后人给毁了。”
岳五郎眨了眨眼,抬起身子,从床角一只梅瓶中拾了枝梅花,放鼻间闻了闻,又栽倒在床上。
“可在听我说话?”杨攸宁颇为无奈,拿起牡丹薄纱菱扇,轻轻敲了敲岳五郎的肩膀。
“嗯。”岳五郎不带劲地回道。
袁嬷嬷上前,也劝了句:“五郎,勾栏院那种腌臜地方,日后可不能再去,这一回是巧遇上秦王才得搭救,可未必再有下一趟。”
“我才不耐烦去帘幕坊,还不是被赵王逼着。”岳五郎嘟哝道。
“下回他再寻你,便说这事已然被婆婆知晓,她老人家发了雷霆之怒,并不准你再胡为。”杨攸宁觉得这借口极好,也不用得罪了赵王。
“没有下一回了,瞧过梅十娘模样,想是赵王也懒得再去。”岳五郎回道。
杨攸宁听到此处,一个子怔住,再然后便意会过来,脸胀得通红,手中那把牡丹薄纱菱扇,这回直接打到了岳五郎脑袋上,恨道:“弄了半天,你是将我比做了那等小姐,有你这么当兄弟的?”
岳五郎“哇”地大叫了一声,皱着眉头坐起身来,捂住头控诉道:“四姐砸我!”
这下倒把杨攸宁给唬住,又赶紧上前瞧岳五郎脑袋,结果等她凑近了,却冷不丁得来岳五郎一个鬼脸。
杨攸宁好气又好气,伸手拧了拧岳五郎脸上的胖肉。
岳五郎乐了半天,笑道:“四姐不知,梅十娘说是艳名远播,那日赵王招了几位知交喝酒,听得有人评说,这京城头一份绝色的小姐,便非帘幕坊的梅十娘莫属,不免起了意,想去见识真伪。”
“他带着你做甚?”杨攸宁不由有些生气,这赵王自己不长进,为何把她这半大孩子的兄弟也扯上。
“呵呵,赵王自称不爱那些风月,不过出于好奇而已,将我带上,也是为着做个见证,免得后头教四姐误会。”岳五郎说着,竟是捧腹大笑。
杨攸宁哼了一声,并不感念赵王这般多此一举,况且后头出了事,他倒自己一走了之,留下岳五郎不闻不问,这行径,颇有些叫人齿冷。
岳五郎这会子打开了话匣:“其实吧,原本瞧过一眼就得了,只那梅十娘最会拿搪,三番五次避不见客,招得赵王生了左性,昨晚掷了一千两,就为听梅十娘抚琴一曲,未想那梅十娘矫情,虽是出来见客,却还蒙着面,赵王差些要怒了,及至后头,曲听一半,有人闯进来,说什么梅十娘是他们包的,然后进门便砸,还要打咱们……想来真是晦气,何苦去这一趟。”
“不用说了,”杨攸宁一想到昨晚之事便脑仁儿疼,再懒得沾那些,不免又叮嘱岳五郎:“这几日在府中待着,哪儿都不许去,赵王再来寻你,按我说的推托掉。”
岳五郎立时“哇哇”大叫:“那可不成,后日秦王邀我到城外福王田庄打猎,只说我身上缺了男儿气概,才会被那帮不值当的汉子恫吓,当需真刀真枪好好历练,免得日后丢了翁翁他们脸面,更保护不了家中妇孺。”
杨攸宁听得一愣,却觉得秦王所言甚是,如今岳氏一门只剩下五郎,婆婆着实心疼他,平日娇宠便罢了,棍棒刀枪之类的,皆不许岳五郎触碰,她还记得,当年大长公主府的后院,乃岳家男儿们的练武场,里头最醒目,便一排排刀枪剑戟,平素她从宫中回来,总能见两位舅舅带着哥哥们练武,只是,自他们去后,那些兵器,便再不见踪影,后院……也自此荒废。
原先杨攸宁也不舍让岳五郎习武,可昨日那事一出,但想起自己兄弟那会子的狼狈模样,她倒觉得,秦王这想法,确实在为岳五郎着想,倒教人拦不得了。
岳五郎瞧见杨攸宁点头,自知不用被困在府中了,心下高兴,又忍不住提起昨晚秦王救他时的情形:“四姐但没瞧着,昨儿个秦王的那些兵闯进帘幕坊,着实将那帮汉子狠揍一顿,后头王爷还带我上去,叫我每人踢了一脚,真真解气。”
“你倒好意思说这些,”杨攸宁白了岳五郎一眼,小脸儿一板:“既然明儿个要出去,今日便在府中闭门思过,但要再顽皮,我便去梧山寺将这事捅出来。”
“嘿嘿,得令!”岳五郎向来不怕杨攸宁,这会子涎着脸应了,便跑了出去。
瞧着岳五郎背影,杨攸宁好笑地摇了摇头,闭门当是无误,要让岳五郎思过,便两说了。
转眼便到翌日,杨攸宁天不亮便起身,赶去东院,瞧过岳五郎早换上一身猎装,刻意挺直了小腰板,手上还拿着把小弓箭比划,少不得忍俊不禁,转头又到前头瞧过马匹,又叮嘱跟去的家院几句,这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