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静远上前,先招呼岳五郎起身,随后过去扶了杨攸宁,笑道:“四娘果然值得疼爱,知道公主大好,瞧她都高兴哭了,”再然后,静远又瞅了眼站到一旁的岳五郎:“倒是五郎,忒不懂事了些,只恋着荥阳城浮华,倒不见你多来陪陪公主。”
“没……没……”岳五郎用手揉揉鼻梁,颇有些心虚地结巴着道:“想来的……”
这边杨攸宁忙抹了泪,反而替岳五郎解释:“五郎也惦记婆婆得紧,只他在太学课业甚重,如今又长了志气,分毫不敢辜负婆婆期望,况且,也是我三番五次拦着不让他来。”
静远一脸的不信,还拿手点了点开始讪笑的岳五郎:“我可听公主提过,岳家打从大将军起,便没有一块读书的料,个个只爱舞枪弄棒,公主的说法,五郎更是其中翘楚,读书不行,念武不就,怎得这一年多,竟是转性了!”
“呵呵,”岳五郎自知又被调侃,免不得脸红得不行,上前拉了拉静远胳膊,嘟着嘴道:“我便知道,静远师太向来最瞧不上五郎,总能寻出我的不是来。”
“你这孩子全没良心,”杨攸宁这会子已然用帕子擦了残泪:“师太可是最疼你,打小便抱在怀里哄着,这些日子,不独婆婆惦记,师太也总盼着瞧见王郎,还有,你哪回到寺里,师太不是好吃好喝地侍候着。”
“四娘说得不错,贫尼早叫人备好斋饭,想是这会子咱们五郎也该饿了?”静远笑问。
“那个,要一品丸子、红烧鲤鱼,还有五郎最爱佛跳墙,”岳五郎眼睛陡亮,立时来了劲:“若是吃不着这些,竟是白来一趟。”
瞧着岳五郎这没出息的馋样,杨攸宁着实要摇头了,方才还想帮着岳五郎装一装门面,让大长公主开心些,未想被静远一眼看穿不算,连他自己都不知含蓄些。
静远这会子笑得开怀,同帘幔后的大长公主告过退,便亲自拉着岳五郎出了东厢小阁。
待两人离开,杨攸宁又走回到拔步床边,轻轻地将帘幔打了开来。
此时,床上出现了一张苍老枯瘦,甚而带着几分怪异的面容。
“婆婆……”注视着床上病人,杨攸宁心中不由一酸。
当初大长公主未发病之时,颇有几分富态,虽是一头银发,却精神矍铄,行走之间仪态万方,绝不负“威宁”之名,却未想到……如今衰弱至此,竟成日缠绵床榻。
杨攸宁至今记忆犹新,大长公主病发之时,正坐在花厅的束腰高花几上,好端端在同杨攸宁说着话,然后突然之间便摔到地上,就此不醒人事,把杨攸宁吓得六神无主,最后得了袁嬷嬷提醒,才赶紧进宫向圣人求救。
那一日,乃正定十八年二月初三。
得着消息,圣人立时派了宫中医首张太医过来,众人这才知道,大长公主痰湿壅盛,竟是中了风,后来张太医用了痰血之剂,才算将人救回,只是再醒过来的大长公主,已然口唇歪斜,左眼更是紧闭不开。
大长公主一生高傲,怎容得自己容颜大变,病弱到此,拼着力气,嘱咐众人绝不得将她患上中风之事外传,并且几乎连夜前往梧山寺,就此便来到这慈仁阁中住了下来。
当日发病之时,岳五郎正好被赵王叫去王府玩耍,此后一夜未归,待他回来,大长公主已然离开。
说来岳五郎着实没有心思,根本未察觉出府中有何异样,只以为大长公主如同往常一般,到梧山寺坐禅问道,心下或许还觉得开心,再没人管得着他了。
这一年来,杨攸宁奔波于大长公主府与梧山寺之间,每每提心吊胆,唯恐大长公主熬不过去,从此丢下他们姐弟孤苦无衣。
只这话,她从不敢跟岳五郎提,还不是担心吓着这孩子,就算再有纠结,杨攸宁或是说与袁嬷嬷听,或到汴子巷舒夫人家中,好好倾诉一场。
所幸圣人对大长公主极是尽心,不但派张太医时不时去梧山寺照应,还曾数次亲自前往探望,杨攸宁心中自是感激,也觉得欠了圣人良多。
此时杨攸宁坐在床边,不觉叹了一声,老天怜悯,大长公主之病,想来终是得了好转。
“亲事……”大长公主今日心情想是不错,拉了杨攸宁的手,费着力气道:“阿敷……该嫁了。”
“婆婆,圣人已然知会我了,下月千秋节,官家与圣人便会赐婚。”杨攸宁冲大长公主笑了笑,却极莫名的,眼前突然冒出了方才大雄宝殿门外的那个身影。
“可……委屈?”大长公主捏了捏杨攸宁的手。
杨攸宁稍有些诧异,不知大长公主为何会这般问,自是回道:“婆婆,我可高兴着呢,回头做了赵王府主母,着实风光着呢!”
大长公主唯一能睁的右眼似乎闪了闪,许久才说:“你……赵王……不般配,只圣人喜你……”
“婆婆莫过担忧,我心里头乐意着呢,”杨攸宁俯下身道:“嫁予赵王,圣人便是四娘的慈姑,看谁以后还敢欺负咱们。”
“欺负?”大长公主不由一愣,显是听出杨攸宁话后之意,急切地问:“是谁……”
杨攸宁立马反应过来,自知说漏了嘴,赶紧笑着转寰:“谁都不敢,有圣人辟护咱们,没人有这胆量。”
“真……无事?”大长公主半信半疑。
倒是杨攸宁着意弯起了眉眼,撒着娇道:“婆婆就爱操心,当真无事呢。”说着,起身到廊上,示意侍候大长公主的小尼送些茶水来,随后亲自端了,服侍大长公主饮下。
“阿敷……”大长公主又打量杨攸宁半天,才摆了摆手道:“去……用斋吧。”
杨攸宁应了一声,俯身帮着本是靠坐在床上的大长公主躺好,拉下帘幔,这才站起身来。
等侍候的小尼进来,杨攸宁抬步刚想出去,到了门边,却又担心地回头瞧了瞧。
“去吧!”大长公主深叹了一声,显是隔着帘幔,也知道杨攸宁没走。
在东厢小阁门外站了许久,杨攸宁抚抚胸口,准备去隔壁西厢斋堂,同岳五郎一起用些斋饭。
刚拐到西厢廊上,杨攸宁一眼瞧见,斋堂门外,静远正低头和袁嬷嬷小声地说话。
想是袁嬷嬷已然说了有一时,静远眉头轻蹙,不时地摇头点头,直至杨攸宁走到近前,两人才一块转过头来。
“师太,婆婆身子……”怕叫岳五郎听到,杨攸宁刻意离斋堂远了些,拉住静远轻声问道。
“张太医隔个几日便来请脉,四娘放心,公主果然好多,不过张太医的说法,这等顽疾,也只有好好将养,并不得一蹴而就,如今能恢复成这般,已然是佛祖保佑了。”静远安慰道。
杨攸宁笑叹:“是啊,但求婆婆一日好过一日。”
“倒是公主心急,总想着早些好了,回去照顾你们,”静远感慨:“贫尼自幼跟在公主身边,知道这一位素来好强,绝不肯叫人瞧见弱处,四娘,如今这边自顾不暇,荥阳城府中,倒是叫你一个小娘子撑着,这几日,着实难为了你。”
杨攸宁立时明白,袁嬷嬷已然将荥阳城中出的事说与了静远,不由也觉得委屈:“师太已然知道,便不瞒您,以前凡事都有婆婆在前面挡着,我们哪知道外头那些刀光剑影,如今才体会世事艰难。”
静远打量着杨攸宁,又瞧瞧袁嬷嬷,才道:“回头贫尼会去教训五郎,再不可去招惹那些是非,如今不是公主康健之时,有那不肖的,早瞧着咱们府上不顺眼,得了空隙,可不趁机寻畔。”
杨攸宁点了点头,不免道:“师太,此事……暂且不要叫婆婆知晓,免得扰了她老人家心神。”
“好孩子,你倒是有心。”静远不由上前,怜惜地摸了摸杨攸宁的细肩。
静远与大长公主,既是主仆之分又乃知已好友,说来大长公主那种稍嫌刚愎的性子,偶尔却能听静远一劝,这些年她虽深居梧山寺,但凡大长公主府中之事,静远无一不知。
如今杨攸宁只能顾着府中,大长公主这边,竟是全拜托给了静远。
“难怪,方才山门之外瞧见四娘,贫尼便在心中纳罕,怎么回去不过几日,四娘面上竟添了愁容。”静远叹道。
杨攸宁双眸不由闪出些莹亮,低头对静远道:“师太,此事已然过去,圣人还了五郎清白,如今府中好得很。”
“你呀,”静远感慨:“也是不易……”
“毕竟四娘还小,当这个家着实辛苦,只盼大长公主早些康复,咱们府上才算有了主心骨,”袁嬷嬷在旁边道。
又说几句,静远催了杨攸宁进去用斋饭,便打算折回东厢小阁,未走几步,楼下传来个小尼的声音:“师太,有施主前来,欲求见大长公主。”
袁嬷嬷还站在廊上,听到小尼招呼,少不得走到了栏杆边,朝下看了看。
不过瞧了一眼,袁嬷嬷便脱口道:“她来做什么?”
这会子杨攸宁还没进斋堂,出于好奇,走到袁嬷嬷旁边,这才明白,何人让她这般惊讶。
静远很快下了楼,朝来客走了过去。
“四娘回斋堂吧,师太说自会打发了去。”袁嬷嬷低声道。
“先瞧瞧吧!”杨攸宁回了句,索性站到一根廊柱后,打量着下面动静。
此时楼下院中,一个披了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头挽垂云髻的女子,正笑盈盈地看着静远。
静远双手合十,冲着那女子道:“阿弥陀佛,恕贫尼眼拙,不知施主贵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