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嬷嬷赶紧拦了杨攸宁,笑道:“四娘莫要担心,如今已然无事了。”
杨攸宁自是不解,却停下了步子。
“咱们五郎对自个儿真下不去狠手,瞧奴家过去了,倒像得了解脱,将盆一扔,便回屋滚上床去,这会子也没什么辗转反侧,早放下愁事,打起呼噜来。”说到此处,袁嬷嬷不禁大乐。
听得嬷嬷这般一说,杨攸宁总算松了口气,才又回到梅花帐中,想了想,道:“嬷嬷,咱们明日早些出城,观音菩萨圣诞之后,便是我爹爹跟妈妈祭日,我得拉着五郎陪我做法事,后头再同婆婆待些时日,我算是怕死了赵王,就他那改不好的性子,指不定要带坏我家五郎,现在想来,还是梧山寺叫人踏实些。”
“自然都由四娘做主。”袁嬷嬷说着,掀开锦被,替已然躺在床上的杨攸宁盖上。
这日一早,天还未亮的功夫,长公主府便抬出了两顶暖轿,后头又跟着一辆牛车,随行人等或步行,或坐车,颇为浩荡地出了荥阳城。
一路无话,待那暖轿停在梧山寺山门外时,已然是两个多时辰之后了。
梧山寺建于大周开国之初,乃依梧山而建,正对着山门的,便是源源而过的荥河,山水相连,风景独绝,可谓难得之福地。
说起梧山寺起源,还得从大周太祖那会子说起。
太祖建立大周前,乃是前朝一名武将,后因那朝政腐败,民不聊生,太祖又遭了奸臣陷害,这才揭竿而起,到后来干脆夺了江山。
据说太祖与原配之妻少年结发,夫妻恩爱,期间经历战祸纷乱,几十年分分合合,曾有一度,竟彼此以为天人永隔,好在到了最后终得圆满,夫妻二人得以共享这世间尊荣。
因皇后笃信佛教,太祖便建了这皇家比丘尼寺,以供皇家女眷们礼佛之用,百来年香火不辍,据说不少公主或是嫔妃,后来便于此出家,献身了佛祖。
为表达对皇后之深情,这梧山寺修造之初,太祖便不遗余力,现加上后世帝王又不断改建,这才造就了大周如今数一数二的寺院,甚而让梧山,也因之成为佛教名山,一山之上,前前后后,又座落了不少寺院。
这会子,袁嬷嬷同渡儿从暖轿中扶出杨攸宁,已然有一位比丘尼带着小徒们迎了过来。
“静远师太,倒劳您等在这儿。”杨攸宁双手合十,向面前这位五十开外,面相慈和的出家人见礼。
比丘尼静远,幼时曾是服侍大长公主的小女官,后来因大长公主多病,便自请代她出家,来了这梧山寺为尼,及至如今,但凡大长公主过来梧山寺,便一例由静远支应。
大长公主与静远亲近,更是引为心腹,言传身教之下,杨攸宁同岳五郎见到静远,也极是尊重。
静远念过一声“阿弥陀佛”,同杨攸宁回了礼之后,瞧见从后头暖轿中钻出来的岳五郎,立时笑得眉眼都弯起来:“竟是五郎也到了,难怪今日贫尼就想在外头候着,原是佛祖提示,为了敬迎稀客。”
听出人家是在调侃,岳五郎呵呵一笑,也双手合十,道:“静远师太,好久不见。”
“若五郎肯像四娘一般,隔不了几时便来一回,便可见得多些。”静远又打趣一句。
岳五郎面上一红,冲着静远嘿嘿真笑。
寒喧一阵后,众人随在静远身后,踏进了山门。
山门之内,隔着林木葱郁的长方型庭院,正中便是气势颇为恢弘的大雄宝殿。
杨攸宁接过袁嬷嬷点好的三炷香,插进殿前香炉中,稍拜了拜,随即便进了殿内。
因观音菩萨圣诞便在明日,今日来上香的略少些,想是都等着盛典。
殿内,菩萨宝相庄严,正用悲天悯人的目光,注视着世人。
杨攸宁向来虔诚,合着规矩三跪九叩,也未注意到,岳五郎颇有耐烦,不过跟着敷衍一下,便开始悄悄后退。
礼毕之后,杨攸宁刚一起身,正听到门口传来岳五郎扯着嗓子的嚷嚷:“呀!今日着实巧极!”
“五郎,声量小些,不可亵渎佛祖。”静远立马提醒。
杨攸宁转过头,不明白到底见到何人,以至岳五郎这般兴奋。
而这会子,岳五郎已然跑到殿外廊上,冲着外头进来一人唱了声喏,好在他还听到静远的嘱咐,嗓门特意压低了问:“王爷,何时过来的?”
杨攸宁这时也站到了廊上,待瞧清楚来人,不免在心中纳罕,如何这般巧遇,竟在梧山寺与李莫撞上了。
这边李莫笑着拍拍走到近前的岳五郎肩头,道:“小王方才准备出山门,正遇见你们在宝殿外上香,少不得过来招呼一声。”说罢,他的眼神便落在后头站着的杨攸宁身上。
“王爷,万福!”杨攸宁叉手上前,福身也唱了个喏。
李莫冲她点了点头,问了句:“若没猜错,你们当是来瞧大长公主的?”
杨攸宁笑回:“婆婆惦记五郎,只咱们四郎勤于学业,总脱不得身,这回倒难为了他,肯拨冗跟过来。”
岳五郎听出杨攸宁揶揄之意,嘟着嘴“嗯”了一声,转头问李莫:“不知王爷今日何来?”
“明日观音圣诞,福王妃照着往例,要来小住上些时日,小王昨儿个奉母而来。”李莫回道。
杨攸宁倒是听人提过,李莫在福王夫妇身边长大,从小备受呵护,他是个知恩图报的,据说事亲极孝,不输于亲生,看来倒是所言非虚。
“听得说大长公主便在梧山寺荣养,小王唐突,可否亲往拜见?”李莫问了一句。
“这……”杨攸宁颇为迟疑,待一抬头,正瞧见静远望向了她这边,且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杨攸宁想想,福身道:“多谢王爷体意,只婆婆静修多日,并不肯被俗世所扰,早已闭门谢客了。”
李莫笑了笑,刚要出言,倒是岳五郎在旁边嘟哝道:“既是婆婆不肯见人,为何巴巴地要逼五郎过来,。”
瞪了眼全不懂事的岳五郎,杨攸宁继续跟李莫敷衍:“王爷美意,奴家代婆婆心领,待得婆婆他日回了荥阳城,少不得要请王爷过府一坐,婆婆自要当面谢过王爷,这些日子对五郎尽心照应。”
“倒也勿须客气,”李莫笑笑,看来并不打算坚持,不过却又添了一句:“如此便说定了,大长公主归来之时,小王定要前往贵府求……见。”
但瞧着李莫与杨攸宁姐弟告了辞,转身带着候在殿外的随从远远地踏出山门,静远走到杨攸宁身边,劝道:“四娘,公主不喜福王府中之人,日后,少来往些便是。”
“婆婆住在慈仁阁不见外客,倒还紧管着外头之事。”未等杨攸宁作答,岳五郎已然不满地叫开了。
“五郎闭嘴!”杨攸宁立时制止:“佛门之地,怎容你抱怨长辈。”
岳五郎鼓了鼓腮帮子,虽面上有些不满,倒也闭嘴不说了。
静远好笑地瞧了瞧岳五郎,道:“这会子公主想是等得着急,二位不如随贫尼过去吧?”说罢,比了个“请”字,转身走到了头里。
杨攸宁也不管岳五郎,先跟了过去,外廊上的袁嬷嬷对旁边渡儿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扶杨攸宁,自己则走到岳五郎跟前,打量他颇有三分不痛快的模样,好笑地摇摇头,伸手拉起岳五郎胳膊:“五郎,在宝殿前置气,传到大长公主耳朵里,可是了得?”
岳五郎“哼”了一声,虽不乐意,还是由着袁嬷嬷拉走了。
众人随静远转到大雄宝殿之后,穿过二道山门,然后右转再往南,一路走了许久,才瞧见了一栋三层的重檐楼阁,位于一处院中,楼阁之上,写着——“慈仁阁”三字。
慈仁阁乃梧山寺的一处配殿,藏在寺中深处,着实是个难得幽静之所,最顶层供奉着七十二手观音像,当年太祖的皇后曾在此听经修行,如今得圣人照拂,大长公主便居于此处二层。
“四娘小心些。”慈仁阁院外,静远回身嘱咐一句,便先自拾阶而上。
杨攸宁紧跟其后,同渡儿踏了上去,走到一半,却忽然站住,着实发觉后头没了动静。
待一回头,杨攸宁不免哭笑不得,岳五郎这会子又犯起小郎脾气,任袁嬷嬷同后面小厮怎么劝解,就是不肯往上走。
“五郎,”杨攸宁轻轻问了一句:“婆婆在等咱们,她老人家不过是想你了,你便一点不在意?”
岳五郎犹疑了好一时,这才勉强踏上台阶。
等岳五郎到了跟前,杨攸宁拉着他的手,一起踏进慈仁阁的院门,穿过中间阔大的菩提树,上到二层的东厢小阁,那里便是大长公主的居所。
而此时,除了静远作陪,其余人等,皆在东厢小阁外头候着。
“公主,您家两位小乖孙来了。”静远到了里面,先自走向一张挂着厚厚帘幔的拔步床。
床上的人微微地“嗯”了一声,再到后头,一只略显干枯的手伸出了帘幔。
杨攸宁明白意思,推了推一边的岳五郎:“还不过去。”
岳五郎立时皱紧眉头,颇有些不愿。
倒是杨攸宁俯在他耳边道:“趁着这会子婆婆高兴,上去哄哄,说不得就不罚你了。”
大约是被杨攸宁点醒了,岳五郎立时抬脚上前,跪到拔步床脚榻上,一把握住了那只手。
“唔……好……”帘幔后,传来含糊的声音。
却不想杨攸宁立时眼睛一亮,竟是跑到跟前,也跪到脚榻上,颇有些激动地问:“婆婆竟是好了不少?”
“是啊,听得五郎要过来,公主这病呀,竟是消减了不少。”静远此时已然没有出家人的淡然矜持,倒是在一旁笑得极开心。
杨攸宁立时落了泪,抚着胸口道:“婆婆果然好了吗?再说一句,让阿敷听听。”
帘幔之中似乎传出了些笑意,随即那只枯手放开岳五郎,伸向了杨攸宁:“阿敷……”
“我听见了。”杨攸宁将那手抓住,用脸蹭了蹭,竟自“呜呜”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