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晦自小父亲亡故,由寡母一手带大,母子二人栖居荥阳城外一处茅屋之内,便是所谓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这其中甘苦,杨如晦如今但凡同女儿们提及,还总要唏嘘一番。
说来天无绝人之路,当年听得杨家在京内还有一门富亲,为着生计,杨如晦的老娘便带他进了荥阳城,投奔东坎巷杨氏,好说歹说,算是续上了谱,终于得着在荥阳城落脚的机会。
虽生于贫家,杨如晦志向却不弱,总想要出人头地。
也多赖他老娘是个心气高的,瞧着杨氏族长的嫡孙杨如曜同自己儿子一般大,却已然做了外舍生,可不盼着杨如晦也能这般上进,少不得苦求着,将儿子送进杨氏家学。
过了几年,杨氏族长见杨如晦好学强记,颇为照应,如此,到了二十二岁上,杨如晦苦尽甘来,总算中了进士,从此踏上仕途,离了那穷人行列。
这之后,杨如晦靠了杨氏帮忙,留在荥阳城做了小京官,再凭着精明强干,又极擅丹青,辗转得了宰执柳成赏识,这也就是,为何在东坎巷杨氏只剩下一名孤女杨攸宁之时,柳成会做了主,教杨如晦承继这宅院。
这会子两顶暖轿停在了杨宅门前,有早候在台阶上的女使过来,掀开轿帘,杨月宁同杨英宁一前一后下了轿。
“爹爹可回了?”轿外,杨月宁随口问了句。
自有家院上来回道:“一个时辰之前,大人便从衙门回来。”
杨月宁“嗯”了一声,由女使扶着,踏上了杨宅用汉白玉砌成的石阶。
待进到府中,杨月宁并不急着回自己院子,先打发过杨英宁,随后拐上院东头的一条甬巷,直直走到花园尽头,如今杨如晦的书房院外。
有家院瞧见三娘远远过来,忙上前打恭唱喏,随后招呼道:“大人正在见客,说了不许人进去打扰,不如请三娘稍候。”
“是谁来了?”杨月宁淡淡地问道。
“是方大人,来了有一时。”
杨月宁点头,却没打算在外头等着,而是直接踏进院内,站到书房门廊下,居然探着头,听起了里头人说话。
外头那些家院们瞅了瞅,也无人拦她。
“下官无能,竟是将这事儿给办砸了。”里头此时有人叹了一声。
没一会,杨月宁听到杨如晦道:“倒也不算什么,本官早预料到会如此。”
“着实是帘幕坊那帮人太蠢,竟让赵王逃脱,若非如此,这一回当该稳操胜券。”
“宝慈殿何等人物,如何能被轻易算计到,便是当日抓着了赵王,恐怕她照样有机会翻盘。”杨如晦竟是笑了一声,显是并没多在意。
“大人,或是咱们再行一策?”里头那人又出主意:“赵王……毕竟是宝慈殿的软肋。”
“算了,点到为止吧,那头怕是已有了提防,此一回帘幕坊的事闹出来,本官目的,也是为了让崇政殿看在眼中,知道还有咱们这一班忠臣向着他,不用畏惧一个妇道人家,如此……便已足够。”
“是,下官明白。”
“回头将梅十娘接出帘幕坊,好好安置了,那几个坐监的,给些银子,叫他们亲眷保出来,”说到此处,杨如晦顿了顿,又道:“方淮,要小心啊,后头所有知情人等皆要弄出荥阳城,瞅着机会……杀!”
“遵命。”那个被称作方淮的人,十分淡定地回道。
杨如晦似乎叹了一声:“宝慈殿乃是睚眦必报之人,千万不能被她抓到把柄,本官费了那么多心思,绝不能功亏一篑。”
“下官这便去办。”
杨如晦显是又想到什么:“那个宋临安,确定不知内情?”
方淮哼笑道:“大人不知,此君倒也有趣,咱们的人随便奉承他两句不畏权势,仗义执言,这位宋御史便飘飘然,后头下官又安排一出好戏,让老鸨顺理成章地将状纸递到他手上,未想不用人提点,这人便上了道,直接告上朝堂。”
“果然有趣,想来宝慈殿不会放过他,给咱们那些人递话,来而不往非礼也,总该到咱们替他仗义一回之时了。”
“大人是要保他?此人素来耿直,只怕……”
“耿直?”杨如晦好笑地道:“下回咱们,或还用得上他这耿直。”
门廊上杨月宁也顾自一乐,明白这是帘幕坊之事有了眉目。
没一时,里头步出一名中年男人,瞧见杨月宁站在门廊上,也并未觉着惊奇,只同她点了点头,便打算折身离开,不想,却被杨月宁叫住:“方大人,这回倒是辛苦了。”
“食君之禄,忠君所托而已。”方淮瞧了瞧杨月宁,无甚表情地回道。
杨月宁一笑,却又道:“这事千万不得传出去,方大人,不拘多花些银子,务必叫人做干净些,便是杀人,也得要天衣无缝,不留半点把柄。”
方淮瞧了瞧杨月宁,未免不赞成地摇头:“女儿家,还是不要口出阴毒之语。”
“方大人,你多言了!”杨月宁脸一变,立刻冷怼了回去。
方淮并不欲多言,哼笑一笑,便步下台阶,往外走去。
倒是杨月宁在原地站了许久,竟想起方才在宫中瞧见的,同样一副死人脸的杨攸宁,不免心下遗憾得紧。
听说那日衙差去大长公主府抓岳五郎,最后竟是打起来,杨攸宁还差些被破了相,可惜秦王赶到得太巧了些,若是这会子杨攸宁成了丑八怪,岂不是后头她杨月宁再无了阻碍。
“月儿进来吧!”杨如晦在屋中道了声。
杨月宁听见召唤,转身便进了书房,唱了个喏之后,笑道:“爹爹这回心想事成,官家想必已将爹爹视为心腹,爹爹少不得扶摇直上,便算他日易了主,也是仕途无忧。”
杨如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起身将书房轩窗关上,走到杨月宁跟前,小声问:“你可有把握,下一个,是辽东那位……”
杨月宁不满地“哼”了一声:“这三年来,女儿哪件事说错,爹爹得了多少便宜,怎得您到如今还不肯信我?”
“说得也是,”杨如晦一时大笑:“未想本官狗苟蝇营一世,倒后头,竟是享了月儿的福,才得着一帆风顺。”
“爹爹但要听女儿的,自当事事顺意,日后更是加官晋爵,女儿绝无虚言。”杨月宁也是得意,拍了拍胸脯道。
“不过,你如何猜出来,梅十娘竟有这等好运道……三娘这本事着实了得!”杨如晦此时心情极好,自是忍不住打听起来。
杨月宁用山水墨团扇挡住自己弯起的嘴角,眼珠子一转,却笑起来:“爹爹莫问,天机不要泄露,若是说出来,可是要惹来灾祸的。”
杨如晦果然闭了嘴,重又坐回书房,拿起一管狼毫,道:“不问便不问,你回去歇着吧,爹爹紧着将这副《寿山觅仙踪》摹完,回头还得呈送官家品鉴。”
杨月宁却不急着走,站到杨如晦身边,竟是嘱咐了一句:“爹爹可记住了,玩儿归玩儿,日后便是听得《寿山觅仙踪》真迹下落,也莫要管它,此画殊为不祥,乃关乎咱们杨氏一门兴衰。”
“一副水墨而已,何来这般警醒?”杨如晦并不在意,一边挥墨一边道:“此图乃官家心头所好,画中一草一木,官家皆了如指掌,这会子寻不着真迹,便自己摹一幅,只为博官家一笑。”
杨月宁打量了杨如晦两眼,也不再说什么,自是福身告退。
瞧着杨月宁要出门,杨如晦在后面道了一声:“你不是要结识福王妃吗,听得过几日观音圣诞,福王妃欲去梧山寺上香,爹爹已然请人帮忙周旋,你倒可前往一会,要做些什么,月儿吩咐下去便是。”
“谢过爹爹,”杨月宁立马笑起来,转身便要出去,脚还未踏出书房,半道却又回来:“爹爹,尚有一事,那个宋临安……还当防着些。”
“哦?”杨如晦放下手中之笔,不解地瞧着杨月宁。
“此人……”杨月宁想了一想,道:“过不得几时,便会成咱们克星,最好弄个法子……让他死。”
出了书房,杨月宁慢悠悠地走着,转出甬道踏上一处长廊,往自己所住的怡棠院而去。
“三娘回来了。”管家娘子伍大娘正从不远处过来,一眼瞧见杨三娘,少不得上前福身唱喏。
说来自打杨月宁三年前大病一场醒转过来,便得了未卜先知的神力,前情后果屡屡说得极准,阖府上下皆惊,后头更敬她如小神仙。
“梧山寺那处的供奉,如今可还按时送去?”杨月宁在奴仆面前极有威势,此时停下步子,不急不徐地问道。
夜色浓重,杨宅之内也是烛火暗淡,伍大娘半低着头站在杨月宁跟前,自是没瞧见她脸上冷意。
“三娘放心,奴家替您办事,半分没有不妥贴。”伍大娘谄笑道。
杨月宁点了点头,继续走自己的,倒是伍大娘来了兴致,跟她后头问道:“三娘,杨如曜两口子死了那么多年,何来咱们给他们点长明灯,费银子还不说,老夫人那儿,若是听到,怕也是忌讳。”
“你不必多问!”杨月宁甩过来一句,声音略高了些,竟是叫伍大娘不敢跟上了。
未走几步的,杨月宁却顾自笑了起来,心下倒是无比的爽快。
如今杨府上下,皆以为她三年前在宫中花园落水获救,就此逢凶化吉,得了什么神力,这才敬畏有加,却不知,杨月宁乃再世为人,胜在比别人多瞧过经年的风景。
上一世在宫中,流外勋品的宫人杨月宁遭了暗算,最终落进皇宫后苑月湖而亡,待她再睁开眼,却已然换了人间。
谁人会想到,她杨月宁居然重活了一世,说来也是好笑,她被人扔进的月湖,亦是从月湖之中给人捞上来,只不过中间倒回了十多年,可见老天着实眷顾杨月宁。
既然是如此,那她这一世,自然不能白活。
将手上的山水墨团扇转了转,杨月宁兀自长嘘了一声,但得如今死去活来,她自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保住杨氏一门富贵不说,还得跟前世那些对头们算清了旧账,顺便,也替自个儿……转转运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