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管家笑道:“听说这一回杨如晦之案,秦王力主严惩不殆,不但前次亲赴河中府查实,回京之后,还多次上书官家,在朝堂之上,更是义正辞严,舌战那帮意图偏袒杨如晦的大臣,如今杨案能断得如此爽利,秦王可是居了头功。”
袁嬷嬷不过淡淡“哦”了一声,显是没有赵管家那般激动。
“想当初,秦王从帘幕坊救回五郎之时,小的还曾对这一位疑心甚重,总觉得是福王那头的,如今看来,秦王明辨是非,不偏不倚,真真教人心服口服。”赵管家还在那儿大赞。
袁嬷嬷听得却越发心躁,只能暗自叹气。
这位秦王品行固然不错,然而在儿女之事上,到底做得不妥。
此次河中府之行,李莫倒是颇得赞誉,不过袁嬷嬷看在眼中,这一位先行回荥阳城后,杨攸宁竟好些时日心情不振,问其缘故,杨攸宁亦是不答,不过逃不得,与李莫有关。
袁嬷嬷着实不懂,明知杨攸宁已然是待嫁之身,李莫为何还要苦苦纠缠,最教人不安的,似乎杨攸宁的心思,到底被那人牵绊住了。
赵管家这会子还顾自说得有趣:“我昨儿个特意跑去东坎巷瞧热闹,杨家人从上到下皆被锁拿,说是给扔进了京兆尹府衙的监牢,按着旧例,待得杨晦被判下来,左不过杨家男人发配,女眷没入宫中或派往各府为奴,就算被卖也是有的。”
袁嬷嬷这时回过神来,不由冷笑道:“杨老娘最是狠毒,当年咱们去杨家寻四娘,便瞧那老虔婆忸捏作态,抵死不认,还当着人面要抹脖子上吊,竟扮出可怜样儿,谁知背后,就是她在使坏,竟想害死个小女娃,只盼她不得好死,才大快人心!”
“你没瞧见,那老太太被带出来之时,手上捆了绳索,倒还不减趾高气扬,一个劲地声称杨如晦遭人陷害,只可笑荣华富贵虽好,到底没有走到头,当初她寡妇失业,靠着儿子翻了身,末了,又因为这儿子,一头给栽下来。”赵管家感慨了一声。
两人又说一会,便各自忙去不提。
与此同时,京兆尹女牢之中,已然是人满为患。
一格格牢房内,有人呼天抢地,哭得凄惨;有人躲在角落,无助地瞧着周遭一切;也有人冷眼观望,只待结局;更有人破口大骂,指骂老天不公平,指骂昏官陷害忠良,指骂歹人暗中算计,却唯独不骂自己个儿养子不教。
杨老娘这会子差不多骂够了,也再没心思扫什么老夫人的矜贵自持,喘着粗气,用手擤过鼻涕,在衣袖上擦擦,这才侧头瞧了眼旁边牢房里,与她隔着一个栅栏,正席地而坐的杨月宁。
“三娘,你且过来。”杨老娘盘腿坐下,沉着声命道。
一直低着头的杨月宁,似乎正自冥想,待被身边杨英宁推过一把,才转过脸来,有些愣怔地看着杨老娘,却没打算挪窝。
此刻的杨月宁,曾精心梳起的百合髻已然没有形状,丝丝碎发杂乱无章地腻在脂粉尽花的脸上,襦裙还是昨儿早上新换上的堆花玉锦,彩绣的滚边,上头镶着的水晶珠子,比之宫中手工也不差些,可如何再瞧不出颜色,珠子在被人拉扯之时掉了不少,但瞧着,只余狼狈。
杨老娘没将人叫动,不免作了气,指了杨月宁道:“怎得连话都不会听了,怎得,杨家一败,规矩也倒了不成?”
杨月宁瞧了杨老娘半天,终是开口,只说话间,神色中带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婆婆想说什么,都这会子功夫了,您老还不省省力气,什么规矩,后头为奴为婢之时,再学人家规矩不迟,如今不如消停些。”
“你这贱货,居然敢顶嘴!”杨老娘猛地暴跳如雷起来。
只这一头的杨月宁全无惧色,倒是冷冷瞟过去一眼,干脆背过身去。
倒是杨英宁被杨老娘的气势吓住,往后头缩了缩,暗地扯扯杨月宁的袖子。
“别碰我!”杨月宁喝骂一声。
杨英宁立刻松开手,低声嘟哝道:“三姐,日后咋办呀?”
杨月宁并不理会,过了好一时才道:“日后被卖到外头,想清楚自个儿身份,未必不能活下去。”
隔壁牢房,杨老娘眯缝一下眼睛,到底忍忍气,坐到栅栏旁边,问道:“你不是能掐会算吗,怎得这会出了大事,你倒眼瞎耳盲,不早教咱们提防着些,你这没良心的,竟忍心眼瞧着你爹爹招来恁大祸事?”
“婆婆心里自是清楚,我当日劝过多次,爹爹留在荥阳城才是上策,去那河中府千万得小心着些,不成想你们却……咱们后院那么多金银如何得来,婆婆肚中自有思量,何来到后头出事,却怪上我不成。”杨月宁此时转过身,恨恨地道。
“大人之事,用不着同你一个小娘子交待得那般清楚。”杨老娘摆了摆手,显是没将杨月宁的话放在心上,随后又道:“老身知道你有本事,想个法儿,让咱们紧着出这牢房,还有,帮你爹爹快些化险为夷。”
杨月宁差点被气得笑起来:“婆婆真当我是妖怪不成,还能翻上了天去,当初孙女儿可是同爹爹说得清楚,那《寿山觅仙踪》乃不祥之物,千万莫要沾连,否则……少不得家破人亡,可结果呢,若非大姐无意中说与我知,爹爹将那画弄到宫中,我到这会子还蒙在鼓里,爹爹不肯听人言,可不是自个儿作死!”
杨老娘立时大怒:“闭嘴,不孝的丫头,居然在背后骂你爹爹。”
杨月宁一阵冷笑:“想来当初我便不该费那么多心思,眼瞧着爹爹不日便要判下了,这会子或好或歹,只能听天由命,谁都帮不得谁。”
“你!”杨老娘气得爬到栅栏边,便拿唾沫去啐杨月宁。
杨月宁反应极快,立马往后一退,倒是前头的杨英宁中招,面上被喷了星子,一时还愣住了。
“婆婆在这儿跟咱们撒泼耍赖,又有什么意思,不如劝您改改脾气,回头进了浣衣局,再没人敬着你是什么杨老夫人,您不管住自个儿脾气,日后教人给治死,可谁也怪不得。”杨月宁讥笑道。
一只手立时拉杨月宁,杨月宁扭过头,原本是杨英宁巴巴地瞅着她。
“你又有何事?”杨月宁也不客气,直接甩开了那手。
杨英宁凄凄艾艾地问:“三姐,方大郎会不会来救我呀?”
杨月宁几乎要笑出来,心道都这会子功夫了,杨英宁还惦记着男人,也是没出息透顶,少不得没什么好声气地道:“方淮这会子想是也该被抓了,你觉得方大郎能得好?莫非你活着不耐烦,准备跟那死鬼一道上黄泉?”
其实方淮后头的下场,杨月宁并不知晓,这会子成心拿杨英宁撒气罢了。
杨英宁大惊,傻了半晌,迟迟疑疑地问道,“三姐当日曾说过,我……会被卖给什么乡绅?”想来杨英宁还记得当日杨月宁跟她说过的话。
“你要想得好,便乖乖地跟过去,日后自能得个好结局。”杨月宁神色冷然地道,眼睛却看向牢门外。
自打月前杨如晦被押解回荥阳城,杨月宁便明白,这是大势已去了,这些年来她试图趋吉避凶,躲过杨家这场大难,却到底强不过天命,杨月宁终是认了输。
杨如晦的事刚传到东坎巷,杨老娘立马想到进宫求救,结果三番五次地被杨娘子拒见,想来宫中早得着消息,杨娘子根本不想蹚杨家这浑水。
大难临头,谁不想着先保住自个儿性命,虽杨老娘背地里将杨娘子骂得狗血喷头,可杨月宁却不以为然,若她是杨娘子,也得这么做,上一世杨家的下场太过凄惨,杨月宁瞧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抄家之前,杨老娘忙着到处使银子,叫来方淮,让他去寻些得用之人,好教杨如晦脱罪。
杨月宁却只在冷眼旁观,才不肯信方淮会出这力,这种人唯利是图,靠的不过是杨如晦的权势,这会子杨如晦倒台,他若出手相帮那才出了奇,左不过杨老娘的钱,落入人家荷包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杨月宁也不会等死,少不得将自己手中一些值钱细软,悄悄地弄出去,藏到一个妥善处,想着日后得着机会,或还能用得上。
再便是,杨月宁已经思忖着,得为自己寻条出路。
杨月宁知道,后头她的下场,自然是没入宫中,侍候那些嫔妃。
两世为人,杨月宁心里有数,再走老路的话,她便活不了多年,如今还得另寻生途,至少她必须寻个能帮自己翻身的靠山。
而今瞧着最稳当的,似乎只有……秦王府的奉仪柳霜儿。
前一阵子风声还不算太紧之时,杨月宁便去了秦王府,自是跟柳霜儿恳谈一番,想让她在危难之时拉自己一把。
反正杨月宁不会让人吃亏,自是摆出条件,但得柳霜儿将自己要到秦王府,日后杨月宁必会全心投靠,为了叫柳霜儿信她,杨月宁更是给柳霜儿透了个底,那便是……日后秦王李莫,竟是前程不可限量。
当然,杨月宁也貌似无意地提到杨攸宁,只道秦王心仪杨攸宁,当日千秋节,官家差些给那二人赐婚,只后来圣人搅和了一把,才未得成事,这才有圣人将柳霜儿赐给秦王之事。
这一番话,显是掐住了柳霜儿的命门,
杨月宁相信,柳霜儿是个有些底数的,自会掂量她的话,更会明白,只有得她杨月宁相助,才能帮柳霜儿站稳脚跟,别被杨攸宁踢开。
想到此处,杨月宁不由冷笑,如今她落了难,只能暂且忍着,待得他日翻身,别说那一身把柄的柳霜儿逃不过自己手掌心,便是杨攸宁,连着两世之仇,她杨月宁且得全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