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跟大娘回去吧！这大晚上，大风雪的，你又刚生完孩子。”
朦胧夜色之中，莫大娘手提着大红灯笼。呼呼的大风吹得灯笼左右摇摆，灯火摇曳，忽暗忽明似是下一刻就会灭掉一般。
宛枝走在前头，昏黄的灯火只在她身上留了丝光明，若不是莫大娘一直跟着后边儿直望着宛枝说个不停，谁也不会注意到那里还有个人。
“大娘知道你难受，心疼那孩子，大娘也心疼。可你身子弱，就是要看，咱明儿一早再来成吗？”莫大娘直觉着自己真是操碎了心：“听大娘的话，咱想开些好好的过日子，把身体养好了，以后想要生多少都不是事儿。”
在宛枝昏睡的那几个时辰了，莫大娘就一个人想了很多，想着怎么开口告诉宛枝孩子没了，想着宛枝晓得之后会是大发雷霆还是悲痛欲绝，也想过自己该如何的去宽慰人。
平日里宛枝在莫大娘跟前都是极为乖巧，听话。莫大娘细想觉得其实这事儿也不是那么的难接受。知道宛枝醒来肯定会有些受不了，但孩子嘛，没了一个后头还可以生不是。只要自己好生开导劝劝，过了这几天儿，宛枝肯定能想通的。
可惜现实打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
知道事情后，宛枝没哭没闹，除了刚开始听见消息被砸得眼黑，身晃后边儿就安静下来了。但有时候安静沉默比喧嚣吵闹更让人心慌，更害怕。不待莫大娘松口气儿，宛枝就冷冷开口问孩子呢，既然生出来那应该有尸体，她要看孩子的尸体。
早前宛枝醒来之前，莫大娘就拿着锄头跑到山头下挖了坑将孩子给埋了。这么做一是怕宛枝心伤，二也是因为大年初一生了个死婴，喜事便丧事晦气不吉利，所以赶紧的埋了。
莫大娘当即就劝宛枝要看孩子明日带她去看，毕竟现在外头天都黑了。更何况宛枝刚生了孩子，吹不得风。
宛枝却是不管这些，直接掀开被子下床穿上衣服鞋子让莫大娘带自己去找孩子的坟在哪儿，如果莫大娘不想去可以直接告诉她埋在哪儿，她自己去也没关系。
都这个时候，莫大娘怎么可能放心宛枝。见宛枝意决，莫大娘也只能点头答应，找来个灯笼带着人出门。一路上，莫大娘仍是不死心的想要劝宛枝回去。
宛枝倏地停住脚步，转头直直盯着莫大娘：“大娘把灯笼给我，您回去吧！”没有愤怒，没有悲痛听着平淡无波。但你要是对上那双眼睛，就会发现那双原本黑亮灵动的双眼此时布满血色，瞧着渗人得慌。
“阿宛。”
“大娘，你回去吧！嫂子她们还在家里等您。”宛枝淡淡说道。
莫大娘心疼的看着脸色十分不好的宛枝，多好个姑娘啊，老天爷咋就这么的折腾人。
“罢了罢了，你一个姑娘家家大晚上在外头，大娘不放心。走吧走吧，大娘不说了，只是凡事没有过不去的，你自己看开些，唉！！”
她算是想明白了，今晚自己要不带路，宛枝也会一人走到山脚去，哪怕是寸土寸土的翻也肯定要把孩子翻出来。莫大娘叹息摇摇头，提着灯笼主动走到前头带路，不再说劝人的话。
莫大娘不说话，宛枝也无心开口说话，两人沉默的一前一后踩着雪往后山走出。一路上周遭静谧异常，只听见两人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以及北风呼呼声，就再无其他了。
走到山脚下，莫大娘细细的看了看周围似是在确定什么：“大概就在这一片了。”
“大概？”宛枝扭头看着莫大娘，平淡的语气中带着莫名的寒意，比脚下的雪还要来得冻人。
莫大娘似乎是注意到一般低头开始找：“那会儿不晓得你什么时候醒来，怕阿雅那丫头安抚不住你，所以只得匆匆寻了个地埋了。只是雪落盖着了，看着都一样看不出具体位置，所以得把雪扒开找找。”
宛枝听了收回了目光，以及那一身寒气怨意，低头按着莫大娘说的一寸一寸的扒开雪找。
她其实心里很清楚，不能怪莫大娘，相反莫大娘还是她的恩人。
大过年的时候为自己忙前忙后，舍了回家与家人团圆吃饭的机会，守着她只因怕她醒来晓得了，接受不了做出什么事来。大晚上更是因为不放心自己，顶着风雪陪自己出来。
若说平日多方照顾还可以说是因为大家一个村儿，挨得近加之荣褚走前特意出府拜托而为。那么现在莫大娘所做的，已经远远超过她该做的了。
“大娘。”
“嗯？找到了？”
“谢谢。”
正佝着身子扒雪找地方的莫大娘回头看着宛枝：“傻姑娘，我都当你是我半个闺女儿，说啥谢不谢的。”
宛枝埋下头，心里酸涩，难受不已。
具体地方虽然被雪盖着瞧不出，但总共也就只有那么的大，两人一寸一寸的这么找，没多会儿就找着了。
一个土包包，泥土与周围的不一样，翻新松散一看就是才挖没多久的。宛枝见着那平地隆起的土包，腿一软跪在地上。莫大娘被吓得惊呼出声，忙伸手想要将人扶起来。
“大娘我没事。”
宛枝凝望着那土包，死咬着唇，颤抖着伸手一点一点将土挖开，土包并不大，只有盆倒扣那般大，且因为是才翻的土没压实几下就被挖开。
最先出现在两人眼中是那被血迹染红又沾了泥土污迹的布裹，宛枝身子一颤，越发狠，快的挖，渐渐的埋着的东西全部浮现在宛枝眼前。
看着全部显露的东西，宛枝脸又白了几分。啪嗒！一滴温热的泪水低落在地上，没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
一旦失了控，就再难自控。
泪如雨下，一直压着的悲痛，难过，悔恨，怨恨就好像突然决堤的河流，一股脑涌出。宛枝痛苦捂着脸，嚎啕大哭出声来。似乎是被这难过渲染，周遭的树木随着风摇动发出刷刷声，似是在安慰，又似是在陪着她一同哭，一起难过。
莫大娘鼻子一酸，不忍心的别过头，悄悄抬手抹去眼中的泪水，。
宛枝哭了很久很久，声音都苦得嘶哑没声了，那泪水还在流淌。最后还是莫大娘心痛宛枝，怕人哭久了对身子不好，也怕跪在地上久了寒气入体落病根赶紧的劝人拉人。
“阿宛，别哭了。”莫大娘声音哽咽，眼眶微红：“孩子还着急着去投胎，指不定下一次就投胎到富贵人家做大少爷，大小姐。你这做娘的可不能让他走得不安生，那就罪过了。”
“我不配做娘，不配当他的娘。上一次没能护好他，这一次依旧没护好。我的九儿，为什么命那么苦，为什么老天爷要对我那么残忍。”哪怕就是个梦，也不让自己圆，为什么？
莫大娘抱着宛枝，任由人拍在自己肩头大哭，老皱干瘦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背脊：“别难过，人这辈子有时命苦，但不会一直苦下去。”
“大娘。”
“大娘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命就是这样的，不会让你一辈子舒坦。”
莫大娘慈爱的摸摸宛枝的头：“但是阿宛，你要相信，虽然苦，却也不是一直苦着的。没了孩子，你还有荣褚那小子，还有大娘在。你得挺过来，不然荣褚回来瞧见了，该是得多心疼，他现在没了孩子，只有你了。”
莫大娘的话犹如一道曙光照进了宛枝已经黑暗，失了明亮的心里，宛枝空洞迷茫的眼重新浮现神采，却又很快的湮灭。
她很清楚的，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荣褚，失去了一切。而现拥有的这一切不过只是个痴梦，等到睡够了，梦碎了，再回去，她依旧一无所有，狼狈不堪。
莫大娘拍拍宛枝的背脊，然后送开抱着人的手蹲下身子捧起地上散开的泥土，一点一点重新将孩子给埋了。
“孩子，路上走好。别怪娘，这事儿跟你娘没关系，只能说你们母子缘分浅。这是大娘给你买的糖，路上拿着吃。”说着莫大娘从怀里掏出个手帕，颤颤巍巍的将里边儿包着几颗糖放到土包前：“你要是喜欢，下辈子就再投到你娘肚里，做你娘小棉袄，做大娘的干孙儿。到时候大娘给你买好多糖，让你抱着吃个够。”
“大娘。”宛枝抹了泪，红着眼看着莫大娘。
莫大娘撑着膝盖站起身：“人死灯灭，再站着孩子也是不能活过来。咱们走吧！！”
宛枝没有动，反倒像着莫大娘方才那样蹲下身子对着那小土包说话的。莫大娘见状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收了伸出的手站在一旁安静的听着，等着。
“九儿，娘和大娘该回去了，家里阿雅家还等着娘。等到明儿天亮了，娘再来看九儿。”顿了顿，宛枝脸上浮现出点点笑意：“九儿要是乖了，明儿娘给九儿带虎头鞋来，那可是娘亲手做的。”
说完宛枝深吸口气，动了动僵麻的腿站起身，深深凝望着土包。
“阿宛。”
“大娘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