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齐大少当真和丁老爷算了笔轰动北京城的账。
他一手握着物证，另一手握着人证，站在高处，潇洒而锋利，掀开了一年前天香阁女使唤百灵莫名消失的真相。
这场真相中，丁家少爷首先被揪了出来，紧接着，钱家少爷也受到了牵扯，最后，矛头直指驻扎北京城的鬼军小头子。徐怀信去拿人时，那小头子还叫嚣着不肯配合，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一些听不懂的话，被徐副官直接卸了下巴，一脚踢上了车。
也不知是谁将这事儿的始末传了出去，一时间，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谴责丁钱二家为富不仁，痛斥鬼军在本土肆无忌惮的言论。
就像揪着个线头，越是拉扯，露出的线就越长。张司令拽着这团线开始的那一头，心情好时便缓缓的拉，心情不好时便翻着花儿的拉，不到五日，丁家的天香阁里，数十桩少女失踪的案子浮出水面，围观群众群情激奋，司令顺应民意，当街枪决了那猖獗的鬼军小头子。
没过几天，天香阁关门，丁老爷带着一家老小举家南迁。
有传言说是丁家老宅里有恶鬼作祟，丁家少爷整晚噩梦不断，瘦的不成人形，为求清净才不得已搬离家园；但同时也有人说，哪儿啊，是因为这次张司令借着丁家的由头杀了个鬼军的小军官，上头迁怒下来，丁老爷顶不住，为了活命才灰溜溜逃走的。
张司令忙的脚不沾地，虽然处决了鬼军，但丁掌柜却给他留了一堆需要善后的烂摊子。
齐连瑾也听说了这事儿，气的直接杀去万家楼，要当场质问齐梓言这不孝子。他摆着阵仗，怒气冲冲的去了，却扑了个空，齐梓言早带着他的小堂妹躲了个一干二净，连根毛都没剩下。
司令府邸内，齐梓言与祁安照例待在廊子里。他们这几日，白天夜晚的都宿在府里，司令对此倒是乐见其成，他一个人安静惯了，现下多了两个小的，日子反而热闹了许多。
四月的天气已经暖了不少，司令将厚帘子撤下，换上了薄薄的纱帘，此时正是午后，太阳的热度被帘子隔去一层，照进来便是个暖暖的温度，惹得齐家兄妹昏昏欲睡。
“哎，大伯昨日怎么说啊？”祁安闭着眼，翘着二郎腿，脚尖踢着他哥的膝盖，懒洋洋的问他。
齐连瑾的忍耐大概也到了极限，昨日派着齐家下人连送三封手信，称若是齐梓言再不归家，便永远不必再归家了。
祁安看着手信上的笔迹，想着她大伯气急败坏的样子，简直想要对着天空仰天长笑，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齐连瑾啊齐连瑾，你丫儿也有今天！
齐梓言哭丧着一张脸，犹豫了半饷，还是回房换了身衣服，打算回齐家一趟。祁安跟在他身后还有些担心，“大伯不会再打你吧？我同你一起回去？”
“不用，”齐梓言摆手，“你在这里等着我便好，我不会回去太久的。”
果然，齐大少言出必行，下午离开了司令府邸，晚饭的时候便又回来了，面色红润神色如常，除了背影有些落寞，其余倒也没什么。
“能说什么，骂我呗。”齐梓言也闭着眼，双手垫在脑后，悠哉的晃着脚，“要不我回去和父亲说，这事儿是你引诱我做的？横竖他也看你不顺眼，你再多担个罪名也没什么。”
祁安闻言，随手捡起粒梅子砸过去，“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
“哎，好哥哥在这儿呢。”齐梓言不要脸的应着。
他睁开眼，将头转到祁安的方向，
“小安，我们能相互信任吗？”
齐梓言的声音在这宁静的午后显得有些飘忽，祁安听见了，也张开眼，对上他的视线，
“我不太明白哥哥的意思。”
齐梓言将手搭在眼睛上，突然笑了笑，“你又来了。”
他将指缝张开，透过指间看着祁安的脸，“你生了副好皮囊，这你知道吗？”
祁安不语，齐梓言继续喃喃道：
“我第一次在东偏院见到你，那时你用手指戳着树上的雪块，眯着眼睛笑的开怀，不论神情或是姿态，都像极了初生的猫崽子。”
“那大概是我见过的，最不加掩饰的你。从那之后，你与我相处，便时时刻刻蒙着一层纱，话留三分，事余一半，对我也是处处试探，有所保留。”
“哥，我，”祁安坐起来，看着躺在一旁的齐梓言，她试图辩解，“我现在对你已经不是这样了。”
“我知道，”齐梓言的嘴角勾起了个满意的弧度。
他的唇生的极好，唇形分明，中央有个小小的唇珠，侧脸的轮廓不甚明显，下巴上甚至还有点小肉。这柔化了他的整张脸，与张既明那般的刀凿斧刻全然不同。
相由心生，齐梓言该是个柔和的性子，但却被齐连瑾早早的拖入了复杂的大染缸。
“你和哲哥，很早便认识吧。”
齐梓言将手拿开，露出微圆的杏眼，里面一闪一闪的，全是璀璨的笑意，
“你喜欢他？”
祁安沉默，之后便郑重的点头，“恩，我喜欢哲哥哥。”
她一语双关，回答了两个问题，称呼张司令为哲哥哥，相识的时间不言而喻。
齐梓言点头，也坐起来，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我就知道，我早看出来了。”
他又笑，像个春日里的太阳，“我在你看张既明的眼神里，看到了我熟悉的情感。我注视着你时，眼里的光彩便是那样。”
祁安有些触动，她不是瞎子，何尝不懂齐梓言对她的感情，但齐梓言在她生命中出现的太晚，晚到她的一颗心已经全部交托，再没有丁点儿要回来的可能。
“小安，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齐梓言的笑里加了些苦涩，“有些时候，你也是真心待我好的，这我知道。我本以为你是顾忌着兄妹的身份，所以打算在你从太原回来后，便与你说明这一切，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可惜了。”他道。
可惜他肩负太多，思前想后，不够果断又不够绝情，到最后，反倒弄了自己一身伤。
齐梓言将口中的血腥味舔尽，这才凑近，捏了捏祁安的鼻子，像个兄长般的调笑她道：
“可惜了我的妹子，人倒是回来了，心却留给了个长相人品都不如我的老混蛋。”
祁安想解释，差点脱口而出，【我也不是齐家的亲女儿】，但话到嘴边，她却生生的止住了。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任务还没完成，她不能冒险。
那种痛恨自己的情感再一次出现，若不是齐梓言在场，祁安简直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齐梓言这样对她掏心掏肺，她却仍旧无法回报以最真实的自己。
齐梓言也知道，所以他才会说，她又来了，她向来都是这样，一面希望与齐梓言真心相待，一面却无法真正的信任他。
“哥，我…”她想说，等时机成熟了她一定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但她却发不出声，喉咙里像堵着块猪软骨，这块骨头过滤了所有的话，剩下的只有歉意，“对不起，哥，对不起。”
她一个劲儿的道歉，除了道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哎哎哎，哭什么呀，一会儿哲哥回来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齐梓言拍拍她的头，给祁安擦去泪水，拇指摩挲着她的眼眶，“我不能带给你快乐，但也不想让你不快乐。”
祁安回握着他的手，“哥，和你在一起，我从没有不快乐。”
四月的天比起冬日里蓝了许多，透过帘子看，就是片星星点点的浅色小点。天色很清，连片云都没有，飞阁流丹的三层小楼扬起个小小的檐瓦，下面挂着铃铛，风一吹便叮铃铃的响成一片。
祁安听着那似梦似幻的背景音，耳朵里接收到齐梓言的话语，意识的判别里竟也将他哥的话当成那铃声般，虚虚实实的不愿相信。
“小安，我要去上海了。”齐梓言同她道，他站起身，对着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的张既明朗声道：“哲哥，我今日来，是要与你道别的。”
张既明皱眉，这才出声道：“是齐连瑾有心为难你？你若不想去，我可以为你出头。”
齐梓言摇头，“哲哥说笑了，他到底是我父亲，不会对我下狠手的。况且这次也是我自己想去，或许离了北京城，我才能重新变回以前那样。”
祁安这时才消化了他的意思，她也站起来，有些无措的扯了扯齐梓言的袖子，“怎么，怎么突然要走？”
心头冒出浓浓的不舍，与愧疚，悲伤，难过，种种情绪层叠夹杂，化为愤怒，寻了突破口便要发出来。
“你干嘛要走？这里又不是容不下你。”
她声音大了起来，扯着齐梓言的袖子不松手，
“你又没做错什么，要走也该是我走啊，你走什么！”
齐梓言笑，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谁说我是做错了事才走的？父亲想要在上海开一家万家楼的分店，让我提前去看看而已。北京城容得下我，但是，哥哥想去更广袤的天地看一看。”
祁安的眼里又冒出点泪，她一抹脸，眼角便带了点绯红，“我不管，我就是不让你走。”
齐梓言无奈的看着面前无赖的小堂妹，眼眶也有些红，他宠溺的拨了拨祁安额前的碎发，将她的手放进司令手里，
“哲哥，你快管管她。这样喜欢撒泼耍赖，以后谁还敢娶她？”
他盯着张既明，一字一顿道：“不过这也不要紧，只要我妹子开心就好。哲哥定会照顾她的，对吗？”
张既明没说话，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将祁安的手牢牢握在了自己手里。
齐大少一甩衣摆，端的还是那副大家少爷高傲不羁的样子。他张开个怀抱，半边搂着祁安，半边搂着张既明，沉默之后再次张口，声音仍是少年人的清朗，
“天高地阔，至此方比。小安，哲哥，不久后，我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