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白桐落尽破檐牙,或恐年年梓树花。
小满一到,降雨便开始增多,齐梓言受不住上海的气候,没通知任何人,带着薄荷偷偷溜回了北京城。
火车轰隆隆的驶入站台时齐大少狠狠打了个喷嚏,也不知是有人想他还有有人骂他。他没打算回家,直接叫了黄包车去了自己的宅子。
北京城倒没怎么变,依旧热闹的很,人来人往的,带着他熟悉的生活气息。齐大少为了低调行事,刻意戴着帽子遮住自己的脸,谁曾想从中央大街穿街而过时,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大少爷?大少爷!”
喜鹊在街旁盘了间芝麻点儿大的小铺子,靠着在祁安身边学的那些本事做起了糕点生意。她手艺不精,仅仅从祁安身上学了个皮毛,仗着糕点样子好看吸引了些小孩子,生意虽不太好,但勉强也过得去。
此刻刚过午后,铺子里没多少人,她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一抬头便可看见个带着大黑礼帽的神经…额,俊俏男子。
这俊俏的男子不是她家大少爷还能是谁?
喜鹊激动的难以言喻,就差当街大喊一声‘您可回来了’,齐梓言自然也看到了她,瞧了瞧她身后的铺子,目光里多了点深意,他没下车,对着喜鹊勾了勾手,
“跟上。”
喜鹊一愣,齐梓言已经吩咐着黄包车继续前行,她无法,只能跟在后面一路小跑着,到了齐梓言的宅子时已经累的气喘吁吁。
齐梓言先她一步到,正坐在厅里喝茶,见她来了便凉凉的训斥道:
“跑的累了?糕点铺子的老板?现在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吗?”
喜鹊这才意识到方才那遭是齐梓言给她的教训,她腿还软着,干脆直接就跪在了地上,“少爷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离开小姐身边的。”
齐梓言不语,斜着横她一眼,喜鹊算个眼聪目明的,见状赶忙知趣的将他离家后发生的种种细细说与他听。
齐梓言这才知道万家楼差不多已经名存实亡了,他估摸着该是齐家的军火暗线被张司令和祁安里应外合的斩断了,事实也确是如此。
大鱼一丢,几个叔父便联合起来造了反,从万家楼抽身不说,还挖走了不少家底,齐连瑾现在仅仅守着个空壳子,靠着楼里的流水进账支撑齐府。
至于家里,喜鹊是不知道内情的,只说二老爷背国通敌,被大老爷告发到了警察署,证据确凿,多日前已经枪决了;小姐当日去牢里看过二老爷后伤心过度,归程时在马路上被车撞了,不过好在人没事,现在已经醒了。
齐梓言听着,脸上是个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却惊涛骇浪的掀翻了天。他没想到父亲会做的这样绝情,为了干干净净的择出自己,竟然主动把二叔送上了断头台。
亲情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从没在齐连瑾身上看出个明确的概念,他对自己的亲弟弟,亲儿子,甚至亲爹,都是个绝情到极致的态度,但对自己又是确实的好,虽然自己和他没有丁点的血缘关系。
齐梓言握拳,将心绪平稳了才继续问她:“二小姐呢?她在何处?”
他直觉祁安不太可能待在齐府,出了这样的事,照祁安的性子,简直就要和齐连瑾势同水火了,还能共处一个屋檐下那就是有鬼。
果然,喜鹊支支吾吾的,“小姐,小姐她住到司令府去了。”
齐梓言点头,随即怒道:“你家小姐在司令府住着,你还敢跑出来做生意?”
“不是的不是的,大少爷您听我解释,”喜鹊连连摆手,“小姐,小姐她是嫁到司令府去了。”
“…啊?”
齐大少从没想过,自己也有当梁上君子的一天。
喜鹊和他大致说明了情况,包括祁安的失忆,以及自己如何被从司令府中遣了出来。张既明既是连喜鹊一个小丫头都容不下,自然更不会让他见到祁安,齐梓言叹气,换了身轻便的衣服,打定主意要偷偷地潜入司令府去。
他倒不至于大白天的就去司令的府邸攀墙上瓦,张既明的回廊处有个应急的暗道,直直通到外面,当初也是被司令教授机关术数,他才有幸得知了这密道的存在,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
既是应急的暗道,自然是单方向向外走更顺畅些,齐大少逆着朝里爬,蹭了一身的尘土,头上还磕了不少的包,手脚并用的,总算是爬到了司令的府中。
他正吭哧吭哧的拨着杂草往出爬,才探出个脑袋,就被个小石子重重砸了额头。
“敢单枪匹马的闯司令府?我说这位仁兄,你好大的胆子啊!”
祁安坐在树干上,手里颠着四五颗圆圆的鹅卵石,闲闲的对他发出警告,
“活着不好吗?非要自寻死路?”
小妮子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只是人更活泼些,脸上的笑也更简单些,齐梓言看着,突然就有些眼热,
他的妹子,
果然还是一样的…
心黑手毒…
头上又挨了两下,祁安从树上跳下来,居高临下的站在他面前,“哎,我问你话呢。”
齐梓言无奈的叹了口气,拱手道:“这位女侠,可否先把在下从草坑里拉出来?”
他一个做哥哥的,就这样狼狈的匍匐在他妹子脚下,简直不要更丢份。
祁安乐了,蹲下来敲他脑袋,“你当我傻呢?你擅闯我家,我还帮着你开路?”
齐梓言突然抬头看她,似笑非笑的反问道:“你家?你真确定这是你家?”
祁安这才看清他的全貌,是个很俊俏的青年,脸上虽然沾着灰,眉眼却依旧好看。她被他问的一愣,下意识想给出确定的答案,却被他的眼神盯的有些心虚。
她不由得向后挪,挪了两步又停住了。她有什么可心虚的,这本来就是她家,况且哲哥哥都娶她过门了,以后还要一直与她在一起。
想到这儿,祁安又理直气壮起来,她像拍狗一样拍了拍齐梓言的脑袋,“搞清楚状况哎,你盘问谁呢?”
齐梓言腾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手里,祁安诧异,反应过来便要将手抽出,齐梓言也没拦着,只是淡淡的问她,“手上的枪伤都好了?”
祁安的身体几乎是瞬间僵硬,齐梓言又补了个问题,“肩上的呢?也该好了吧,毕竟伤的不如手上的厉害。”
祁安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拉着他的肩膀,作势要将他从草丛中拔出来。齐梓言察觉到她的意图,也顺着她一起使劲儿,两个人一拉一蹬,折腾了一阵,总算从那小小的草坑中脱了身。
“夹死我了,”齐梓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又将脸对着祁安,带着点玩笑性质的问她,“劳烦小姐替我看看,脸没伤着吧?”
“你认得我。”祁安不理他,自顾自地笃定道:“但我对你没印象。”
齐梓言收敛了玩笑的态度,堪堪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祁安却连珠炮似的止住了他的话头,
“哲哥哥不喜欢我知道的太多,有些事你就不必告诉我了。既然我们认识,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坏人,你这就走吧,我权当今日没见过你。”
齐梓言不语,站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祁安要转身回房了,才出声将她叫住,
“张既明就那么好?值得你忘记你自己,也要替他圆满他的欺骗?”
他用着刻薄的语气一下一下戳着祁安的内心,
“他为什么不让你接触别人,我就不信你没想过原因。他张既明在外人面前再怎么英明神武,于你而言不过就是个窝囊到不敢面对自己错误的孬种。祁安,你可真是个贴心的,人家别人助纣为虐,虐的都是毫无干系的旁人,你倒好,助着他虐你自己,我真该给你好好的鼓鼓掌。”
祁安突然回过头来,对上他的眼睛,眼眶是红的,含着一层泪,委屈脆弱的不行,又佯装着镇定和坚强。
齐梓言不说了,他摸了摸鼻子,顿了顿,从怀里抽出帕子扔给她,“你哭什么,我又没说错。”
他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怒意,自己的妹子被猪油蒙了心,他训斥几句又怎么了,有什么可委屈的。
祁安由着帕子掉在地上,人也不离开,就那样瞪大眼睛看他,由着泪花在眼里打转。齐梓言被她看了一会儿就撑不住了,双手举起做了个投降的动作,
“行行行,我错了行不行?”
他从地上将帕子捡起,走过去替祁安抹脸,“我瞎说的,你的哲哥哥顶天立地,胆量天下第一,他有什么不敢的?他什么都敢。”
祁安白他一眼,将他为自己擦脸的手臂推开,吸了吸鼻子道:“脏死了,都掉在地上了你还给我擦。”
这句埋怨来的太自然,祁安说完,二人都楞了。齐梓言先反应过来,脸上浮出点笑意,“想起我来了?”
祁安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就是觉得你不陌生,想和你亲近。”
齐梓言垮下肩,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郁闷。他想了想,再开口时,语调突然就变得有些玩世不恭,
“堂妹好兴致,才来就赏雪,饭都顾不得吃了。”
他笑,嘴角一勾,端的是个大家公子风度卓然的模样,
“我是你大伯的儿子,齐梓言,你该叫我声堂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