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列车变道的铁轨尽头,一节斑驳的车厢摇摇欲坠,只差一毫便要坠入河中。
车厢内,张既明笔直的站着,双手自然置于两侧。他语调平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经历的并不是生死,而是坐在车厢里和祁安面对面的吃了一顿饭,
“跨过去了?”
他语气不详,意味同样不明,祁安却懂了,她跪坐在地上,正大口的喘着粗气,闻言便抬头看他一眼,语气里带着恼怒,“你早料到我不会拉着你一起死!你这个奸诈小人!”
引线即将燃尽时,惯性的推动力也正好消逝,车厢堪堪停在了轨道的尽头,祁安打开门,将炸药扔进了河里。
张既明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道:“你总要自己跨过这个坎,以后的数年才不会一直生活在愧疚里。”
他说的没错,祁安虽看了齐连誉留给她的信,她父亲也在信中再三为她开解,但那亲自操刀毁灭齐家的侩子手毕竟还是她,她依然愧疚,依然心里有坎。
人的情感是个复杂的东西,不论建立或是转变,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祁安花了将近十年时间建立起的对张既明无条件的信任与依赖,却被赤裸裸的真相一朝摧毁;她受了伤,心中的城池变为一片废墟,若是想在这片废墟上重建家园,对于她这种看似机敏灵活实则执拗笨拙的人来说,痛苦与艰难的程度简直不亚于断骨重生。
但还好,折断的骨骼由齐连誉亲自操刀重新接上,生死的瞬间,祁安心中迸发出的强烈情感又在上面撒了最后一把药,她最终痊愈,重新站在了高高的城墙上,看着远处枯萎的花儿再次绽放出生机,经历了隆冬的严寒与初春的料峭,在盛夏的光热里尤自绽放。
“我要是不扔掉炸药呢?你不怕自己赌输吗?”祁安抬起头抹了一把泪,脸上脏兮兮的,看着有点可怜。
张既明笑笑,对着小妮子张开怀抱,等她投入自己怀中后,才在她耳边缓缓道:“我从未将它当成一场赌局,”
他用手指蹭了蹭祁安红彤彤的鼻头,“我只是把它当做一场陪伴。”
她若生,他便伴她生,她若死,他则亦然。
这场名为利用的骗局中,筹码的付出从来都不是单向的行为,就像当年那块红布上的誓言,
【信女别无所求,唯望君宁,愿祈君安】
【卿若安宁,则君随安】
祁安将脸埋进张司令的怀中,鼻涕眼泪混杂着,一股脑全部蹭到他洁白的衣衫上,张司令抚着她的头顶轻声叹息,由着她流尽泪水,将过去全部放下。
乌云总归会隐去,今后的日子,都将是雨过天晴的明朗。
“我们出去吧?天要亮了。”张司令拍拍祁安的后背,见小妮子在自己怀中抬起头来,便伸手指了指窗外的天空。
暗夜开始褪去,天边远远的漾出点微蓝,虽不见太阳,但那熹微的晨光却好似正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的涌上来。
今日该是个好天气,祁安想着,褪去了所有桎梏,眼皮便有点发沉。
她是个病人,脑后的纱布下还藏着个刚刚缝好的口子,方才处在个激动的状态时,身体尚且感觉不到疲乏,现下松了那根心弦,脑袋胳膊便都成了摆设,不受自己控制的一一失去作用。
车门是不能走了,毕竟再向前迈一步便是湍急的河流。张司令以手肘击打玻璃窗,扩出个四方的口子,他将出口边缘处理的平滑干净,还没来得及回头,背后就抵了个毛茸茸的脑袋。
“哲哥哥,我好困。”祁安扒着他脖颈,整个人软软的坠在他身上,没骨头似的,每个毛孔都透着倦意。张司令回过身将她楼进怀里,拍拍她的脸,妄图唤起小妮子的几分清醒。
“出去再睡,我们爬出去便好,我背着你回去。”
祁安嘴里恩恩的应着,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张司令瞧着以站立的姿势陷入睡眠的小妮子,嘴边扬起个失而复得的欣慰的笑。他以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抬起,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出去是不可能了,一人宽度的破洞,就算他先跳出去,也没人能在里面搭把手的将祁安递出来;当然,他更不可能在祁安睡着的情况下,将小妮子先扔出去,任她在地上打两个滚,然后自己再跳出车外。
司令大人选了个靠窗的席位,自己坐在里侧,将祁安的身体全部搬到座位上,又将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腿槽的位置。就像在对待一个闯完祸又累趴下了的熊孩子,他以手掌轻缓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尽量让小妮子睡得安稳。
张大家长的体贴效果显著,祁安睡了沉沉的一觉,等她醒来,外头的天已经大亮。她睁开朦胧的双眼,视线环绕一圈,隐约识得了司令大人的卧房,意识还没完全回归,头顶就传来了温柔的触碰,熊孩子仰起头,不期然的看见了司令大人含笑的眉目。
像个活的泉眼,透过冰层,咕嘟咕嘟的向外冒着喜悦,祁安被这泉水泡着,突然就有些害羞,她扯过被子挡着自己的脸,声音隔着一层,瓮声瓮气的传上来,“哲哥哥怎么醒的这样早?”
张司令将被褥都换成了鲜亮的艳色,被太阳一照,整个床面都反射出醉人的暖意。祁安睡在里面,就像个停在太阳花花蕊里的蝴蝶,她碰碰花瓣,心满意足的尝到了满心的甜蜜。
张既明将这只小蝴蝶从层层的花瓣中翻出来,捧在手里,小心的呵护着。他的声音里都是笑意,手指将她额发拨开,俯身印下一吻,
“我已经睡好了,这是第三日的上午。”
祁安惊讶,她竟是睡了一天一夜,怪不得感觉全身的疲惫都褪去了。
她展了展腰,作势要起身,张既明察觉到她的意图便蹲下身来,一边替她将鞋穿上,一边轻描淡写道:“你既醒了,便想想走时要带些什么,我们择日便离开。”
他说完便抬起头来看她,祁安顺势低下头,以一个俯视的角度观赏了司令大人的盛世美颜。
他生了些青色的胡渣,下巴消瘦,衬着白净的面容,整个人看起来便比平日里多了些颓唐忧郁的气质;稍长的额发随着仰头的动作微微偏向两侧,以一个小小的拱形廓出他好看的眉眼;黑亮的眸子宁静而平和,因着此刻直直的注视,眸子深处闪起些细碎的璀璨的光。
祁安视线游弋,从上到下,最后落在司令咽喉处明显的突起,她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心跳加速,难以自持的咽了口唾沫。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直白,司令大人以手拂面,指缝间泄露出点笑意。祁安脑子一热,只觉这人连手也生的极好,虽常年握枪却依然白皙,骨节分明,指腹又生着些薄茧,她脑中一个机灵,恍惚间想起失忆的那段时间里,与司令大人同床共枕之时,这人用着力道抚过她的躯体,每每都会带来鲜明的战栗。
现在,那只手离了司令的脸颊,渐渐上移,与她视线平行,食指中指交叠,微微屈起,狠狠敲了敲她的额头。
“唔…”祁安吃痛回神,面颊红成一片,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司令大人笑道:“和你说话呢,听见了吗?”
“啊?”她方才一时不察,受了司令大人的美色诱惑,还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张既明宠溺的拍了拍她脸侧,“我说,你想想走时要带些什么,我们择日便离开。”
这次是个听清没听懂的结果,祁安一愣,“离开?我们要去哪里?”
张既明牵着她站起来,走到书桌旁,指尖点了点桌上的报纸,“你自己看。”
祁安将报纸拿起,粗略的扫了扫上面关于前日火车脱节的报道,她没顾得上阅读细节,文章结尾的一行字已经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司令官张既明引咎辞职,择日卸任。】
祁安怔怔的抬头,“我,我不是有意的。”
张既明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以后可不能叫司令了,叫哲哥哥便好。”
这便是张既明曾给过她的许诺。
火车事件发生的第二天,虽然zheng府一再表示,他们只是损失了一节车厢,并没有明确的人员伤亡,况且司令大人已经赔偿了损失,完全没有必要引咎辞职,但张司令似乎并不这样想。
他站在zheng府大厅内,严肃的义正言辞道:“这次若不是赵小姐鼎力相助,整节列车怕是都要毁了,我身为地区的司令官,没有事先察觉,居其位却不能谋其事,实在无颜再占着司令的头衔。我会像上面请示,自此卸任。”
齐梓言站在一旁强装镇定的看完了全程,他总算知道祁安这丫头说扮可怜就扮可怜的收放自如的演技到底师从何处了,跟在张既明身边那么多年,她完全就是有样学样!
张司令的内心活动倒没有齐梓言那样复杂,他演完了一大段台词,面上的神色稍淡了点,从齐梓言手中接过军印,看都没看一眼,毫不犹豫就交了上去。
齐梓言有些扼腕,“哲哥,你这…不可惜吗?”
张既明笑,“有什么可惜的。最重要的,我已经得到了。”
不知谁家种的百合花,被风一吹便隐隐飘出些香气,气息流转,从街外的zheng府大厅飘啊飘,飘到了司令府的内院,顺水推舟的司令大人怀抱着他最重要的宝贝,头埋在祁安的颈窝里,闷声笑道:
“你那时可说过会养活我的,我现在没了俸禄,当真成了个闲散之人,往后家里的衣食开销便都靠你了。”
祁安喃喃着否认,“我没说过,无凭无据的,你记错了。”
她不要养家啊,养家好累的。
所以说这世上不止是男人说的话不能尽信,有的时候,女人讲的许诺同样靠不住。
司令大人畅快的笑了笑,直起身来,和小妮子拉开点距离,
“我现在空口无凭,你还乐意让我这个一无所有的闲散之人跟着你吗?”
祁安也笑了,主动踮起脚尖,在她哲哥哥唇上啄了啄,
“傻子才不乐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