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手仍然有些念念不舍地……
女孩红彤彤的脸庞,双手慌乱着整理袄裙;完了,都不敢抬头。
“回去吧!”他温情郑重:“还和以前一样,不能让人看出来。”
女孩终于抬起头,看着杨一一会,才转身。
忽然又回头,坚定地说:“一辈子不可负我。”才又转身匆匆离开……
从盛家祖坟回去的杨一心里压着沉重,而且越想越沉重,甚至把烦躁的躁动心理都给压灭了。
盛莺莺这样的深闺女孩比回来时路边碰见扛着锄头的黑黝黝女孩还好安抚,但是他自己心里却已经堆砌起好几道坎,自己根本无法跨过的坎……
杨老头回来得很晚,喝了不少酒,酒味浓得杨一直皱眉头。
杨一给他烧好热水让他舒舒服服烫个脚,自己则拉个小凳子坐旁边。
“你的传承,能多长时间学会。”他试探性地问老头。不知怎的,老头这两天死活不再提要他学手艺的话,而且好像是彻底不想让他学了。
杨老头不怎想搭理地应付:“你刨子锯子斧头学了几年?有几分功力?”
杨一没法回答。似乎都会了,但都只能算皮毛,论细致连老头七分都不如,而且足足三年。
“一门手艺,没有三五年别想真正入门。现在大多师傅教徒弟都是三年出师,你现在也可以出师。我能教的都教了,但是现在出师你至少得在外面摔打十年,可能基本才有我八分样子。”
杨老头索然地继续道:“而我这门传承手艺,同样如此。”
杨一听得有些绝望了。突然又升起一丝希望:“你和蔡日白比……?”
“这是两门不搭噶的手艺。”老头粗暴地打断他的问题。
“可蔡日白似乎也不敢惹你。”杨一犹自不死心。
老头把脚擦干,穿上鞋,终于失去了耐性,问:“你今晚到底想问什么?”
杨一也索性敞开了话题,道:“蔡日白那手本事,恐怕几大寨子都不敢招惹。你不怕蔡日白,而且看你起例祭梁的那手本事,几大寨子恐怕也不敢轻易招惹你才是?”
“嗯哼!”老头轻哼一声,“老头子我还没本事挡得住枪子。那无聊货的本事,没你想象的神奇;使用些下作手段吓唬吓唬不明白的人而已。要真能吹口气就折人手脚,他早就跳进人家寨子自己做山大王了。”
老头起身站起来,不等杨一接话:
“一直以来,都是你娘在教导你,你也从来不和我亲近。我明白你的一些想法,但是我还是劝你死了这条心。
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老头子没这份能力。大希爷真要想拿你和我包饺子简单得很,何况现在再加一个罗大金牙?而且,我答应过你娘,不会传你这门手艺。”
杨一愤怒抬头:“那你以前总让我学?现在我想学了,你想起了我娘,想起了承诺?”
老头平静地看着杨一,淡淡地说:“以前是怕你没这门手艺会饿死,反正你跟我老头儿也别想轻易讨到媳妇儿,学了就学了,我还多少能留下一份传承。
至于现在,你不也记起了你娘临走前给你的交代?我老头再怎么也还能折腾十来年,十年时间,亏些阴德总也能给你弄一门大脚媳妇儿,再努力些给你折腾出三五亩田地更好,大小你还会些二毛木匠活计,不至于再饿死。
也许三五十年后,我和你娘坟前都能有人来烧堆纸。”
“嘿嘿嘿……”杨一听后嘿嘿直笑,用双手揪住头发,甩了甩脑袋。敢情问题还出在了两个承诺上了。忽然间又抬头,道:
“十年?十年都变什么样了你知道吗?十年后我都快三十了?”他不甘心地吼:
“人有几个三十年?我还有几个年轻的十年?到时候你使了一辈子劲连棺材本都不给自己留一个子儿,给我弄一房瘸的?瞎的?残的?媳妇儿?哈哈——媳妇儿?”
老头看着发狂的杨一好半晌,才平静地回答:“问题是,你学了我这门手艺,也带不走盛家小姐。所以,你现在没有必要学这门传承。”
杨一狠狠揪扯自己的头发,一缕发丝被拔出夹在指缝中央,表情狰狞地:“但我不学也带不走她,那你让我学了又干什么事?”
看来,他已经凌乱了……
“好——好——。”使劲捶打几下自己胀痛无比的脑子,杨一又闭着眼睛……
肯定地道:“总之,我不可能让她嫁给别人。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很单纯很单纯。……我说什么话都不会怀疑的那种。”
“去睡吧,在这槽头没有人能办得到。”即使杨一的样子像是杜鹃在啼血,杨老头依旧无情地说出了实情。
“槽头,就是四大寨子的槽头。”
“不——”杨一一声暴吼,让想去睡觉的老头停下脚步:
“这不是结局,也不能成为结局。爹,我们带上盛莺莺走,我们带着她一起离开这里。”
杨一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老头‘爹’,所以他停下了脚步,听着那带着几分颤抖,而有些疯狂又无助的声音……
“我本来就没想过一直要呆在槽头,……一直窝在这个山疙瘩里。……外面世界很大、很大……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如果我没记错,曾经的我,也是住大院子的人,很大……很大的院子……”
老头转身,看着杨一在油灯下显得赤红的眼睛,道:
“你怎么带她走出去?从哪里走?这槽头就首尾两条稍微大点的出路,你带着我一个老头,再加一个深闺姑娘,能快过盛家寨子里的二十几条汉子?或者在加上一群罗家寨子的土匪?”
“我们可以直接进山里……”
老头微微点几下头:“那死活……就由不得人决定……可能人没走出去,豹子豺狼到找到了几份可口的点心……”
“那你说究竟该怎么办?”杨一痛苦地蹲下身体,双手握住整张脸,卷曲成一团。
老头看着摇摇头,深深地叹口气,说:“孩子,生活没你想象的简单。”说罢,朝自己房间进去。
又随即甩下一句:“你等等我,我一会就出来。”
一小会,手里拿着一团布出来,放在桌子上,颤抖着手缓缓地打开。里面躺着一堆银元,在油灯下,成色看不出好坏,也闪不出光亮。
“这是我老头一辈子积蓄,笼统有十七八个半开。如果你俩真能走出去,节约点够生活上三五个月。”
这些银元,大小不一,有半开五角,也有两角,一角;看着一堆,其实笼统没有多少,是老头几十年下来在山外接活存下的,毕竟山外接活收米粮的话,不可能翻山越岭的背回来,还是直接换银钱方便得多。
杨一抬起头,看着一堆银钱,愣愣地。他从来不知道老头有这么多钱存着,因为他娘没走前,家里开销不算小。不过两人以前本来也很少交流,所以老头存点棺材本也很正常,想罢,他也从怀里摸索,掏出一个手镯:
“我娘说,玻璃种满绿,很值钱。要我留给将来的媳妇儿。”
“我知道。”老杨笑笑。毕竟和女人睡了十多年,她有些什么东西他还是知道的。
“所以,即使我们走出去,应该也能置办起一份家当的。再凭您那份手艺,城里人一样要建房子,而且是更大的房子。”
“睡去吧!”老头笑笑,摇摇头。至于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呢?不说能不能逃出去,就说他这个年龄。人老了,讲究一个落叶归根,还有什么必要去折腾?
至于年轻人啊!就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就好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想着有一片自己的天地吗?十多二十岁的人不想飞,枉为少年郎哦!
老头想明白了。他要的不是非要有一个人给他养老送终,而是要有一个有这份心的人,有一个可以真诚地叫他一声爹的人。至于人死了,都是一胚红土,看不见就无所谓了……
“这几天,就好好跟我去老王家做几天活,有什么打算,看看情况想好再决定。年轻人,要收一些毛躁的性子,学会冷静点去看事情,否则,读过再多的书,处理起事情也不见得比别人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