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饭也吃饱，整间大堂烟雾寥寥，熏得不吸烟的杨一和盛延廷都有些想掉眼泪。两人眼骨碌转到一起，同时同病相怜地相视生涩一笑。
杨老头搁拔几下烟杆子算完事，才对大希爷道：“前年听你们寨子砍了不少好料，走，带我去看看，保存得咋样？”
大希爷速度站起来，笑道：“就外面，肯定是好料子，而且都没有经过明晒，也没让它受地气潮损，肯定保存完好。”
“开玩笑，里面还有我和老大棺材墩子，肯定不敢马虎，绝对完好。”二希爷解释起来更能让人相信，因为都关系到了他未来的棺材盒子，肯定保存得相当妥善。
大希爷家的厢房里就堆了一整间屋子好木头，绝对好材质而且大小均匀。甚至这些一尺多直径的木料都只取裁树木下半身，上半身有了枝桠的主干都没要，以至于木材身上看不到一个疙瘩。
“一间屋子木料，都是风干两年的，不老不嫩，杨师傅照着最好的取。”大希爷豪气地大手一挥。风干两年的树木正好；老了小心保存不好出虫，嫩了怕没有干透。
二希爷喏喏道：“可别取错了那十多节我和老大的木头……”
大希爷听得直翻白眼，老杨这么多年的木匠还能棺材木都不认得？幸亏缺心眼的老二没有直接说取错了棺材木，那才叫不吉利，打造嫁妆说取错棺材木，能是个事？干脆懒得理他，都习惯了。于是转身朝杨老头道：
“这些本家兄弟晚辈，全凭杨师傅安排。大锯都在后山山坳里架上了的，材料清点出来只管让他们抬出去下成木板送回来，可着二位用。”
老杨上前一一抚摸着这些材料，心里多少有些唏嘘，果然大户人家就是奢侈，这得多大片树林里挑出来的精品？
“放心，这么好的料子，这趟活保证给你做得漂亮亮堂。”老杨只差没把胸膛拍得嘭嘭响……
中午，杨老头安排好所有青年挑选出二十多根上好材料，一一抬往寨子后面的山坳。在山坳坝子里架上木马，吩咐青年们每人一把斧头，用斧头把树皮剥除。
他则带着杨一拿起鲁班尺跟在后面，每剥完一根就用鲁班尺量好尺寸用墨斗弹上线，好等待上大锯，到时青年伙子们延着线用大锯切割就成。
人多力量大。看日头逐渐上头，二十几根木头都剥了皮弹上线，杨老头就开始想闪人了。不是他想偷懒怕太阳晒，而是拉大锯这种事情需要年轻力壮，而且也不属于技术活范畴，农村男人几乎都会几手。
“大希爷，就你在这招呼着？我回院子准备准备，割好的板子只管往院子里送；可不能让他们把大锯拉离了墨，否则整根好材料都得废了。”
大希爷可比他杨老头悠闲。坝子旁边修了个凉亭，此时正好，他坐凉亭靠椅上，前面石几放一杯茶，眼睛半迷半醒。听杨老头招呼，双眼睁开身体也坐正了，一张脸笑成一团菊花：
“杨师傅放心，有我守着，这群小子脱不了墨！”转头就喊盛延廷：“老大，送两位师傅回去，帮着打打下手。”
院子里没有男人，连二希爷都正在大锯下面拉扯着，朝年轻人们炫耀他那把子力气，再给人分享他无比辉煌的当年……
大希爷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俩字，除了他那把子力气，就一憨货，被婆娘管得偏房都不敢讨的憨货。
到了院子，盛延廷先招呼着他厨房忙活的老婆提出来一大壶凉茶，几人喝了个饱，才摆好各种施工设备。
“少寨主，你去看看他们，先上来几块板子，我俩磨几张刨片刚好。”杨老头把几个大小刨子拿出，用鲁班锤退出刨片吩咐盛延廷道。
“哎——”盛延廷略微停顿就答应了。
厨房里好几个妇女呢，而且师徒是他送回来的，人也招呼到位了不是？现在留他师徒在院子里磨刨片真不算什么。
杨一和老头一人一张刨片一个磨刀石。
“一个大早上尽东张西望的，做贼呢？”杨老头压低声音骂着杨一。
杨一讪讪，他觉得自己表现得没老头说的夸张，但也不能反驳。刚才听盛延廷问起过他妹子，他老婆说带着他小弟刚出去了，肯定就在这寨子某个角落遛小孩来着。
不过心里到有些佩服盛莺莺，敢情自己比她还急了，你看人家照面都没出来打个，怎么瞧着都有些不像她性子了。
“你还真不如一个女娃儿。”杨老头继续骂，又小声问：“这寨子进出半天，看出点有用的没有？”
杨一被问得一怔，他真没看出什么有用的。对于他来说，唯一碍眼的就是寨子围墙，这东西要是没有就再好不过。
“狗，我看见好几条狗。”
“你才是狗。”杨老头忍不住不骂，实在觉得这小子十多年都活在狗身上去了；看他平时不是顶精明一个人吗？
“那东西还不简单，改天你去老熊湾上头，弄些老虎粪回来就成，狗最怕那大家伙。你看看有几个偷鸡摸狗的会怕狗？”
杨一暗自翻翻白眼。天地良心，他真不知道狗怕老虎粪这茬，就好像农村出的偏方，你问他他知道个屁。
“先前去上厕所，倒是发现了个事，可能有些用。”杨老头又道。
杨一急忙问：“什么事？”
上厕所他也去了，因为当时和盛延廷就在厨房外纳凉喝凉茶。那里背着阳光比较凉爽，是房子西南方向；而大希爷的七间房面朝西北方向的，厕所却在东北方向，远远地离开厨房，几个人就直接从七间房屋穿行过去。
“一个窗户。呶——盛家女娃儿回来了。”杨老头曾经是见过盛莺莺的，不过是几年前没长成的盛莺莺。不过无所谓，猜也猜得到进来的是谁，这地带也没别人养得出这么白嫩的闺女。
果然，杨一抬头，就看见盛莺莺手牵着个四五岁小孩俏生生站在门口。
杨一反射条件想起来，最后又缓缓压下身子。
“姐，进去——”盛莺莺旁边的小孩不依了，有些怕生，但知道这是他的家，所以用力甩甩盛莺莺的手。
“啊哦——”盛莺莺反应过来，才牵着弟弟往里面走。
一边走，一边看着杨一。这可是她掐准时候回来的，她爹在山拗口，他哥刚出去，家里就剩下几个帮忙的妇女都塞厨房呢！分别都是寨子里的几个婶子、嫂嫂和她三个妈……
“莺莺回来了？”是她小妈从厨房出来，看上去三十岁不到，很漂亮的一个女人。盛莺莺小弟看着欢快地跑过去跳进她怀里，绝对亲生的。
“回楼上看看书也成，别扰了师傅们。”女人有双桃花眼，扫一眼杨一，吩咐盛莺莺。
“嗯——”盛莺莺答应得快，步子却慢；眼睛左闪右闪，好像是看木匠架起的设备，一会还扫扫杨老头，更多是以杨一为中心……
杨一赶忙低下头，继续磨刨子。这时他才发现女孩一个早上不出现是多么明智！她那生涩的演技，真让人看不出有哪点像是若无其事！
等看盛莺莺进屋了，厨房外的女人才笑着说：“二位师傅忙。”
抱着孩子退回屋里。那笑容，媚；若论女人味道，盛莺莺差了不止一千倍。
不多时，大希爷从外面哼着山歌进来。
“杨师傅，稍等片刻，割好的板子马上就上来。”
大希爷这货，命好。一张板子几十斤重，凭他扛一个石窝子几百斤的力气，五八块板子是随意的，可他愣是空手回来。而且，监工的事情他也交给了儿子……
“你不急我就不急，呵呵……反正一天少不了了我一升多米！”杨老头开玩笑回答道。
对，这细致活大希爷给他开了高价钱的，虽然多半是得不到，这活儿多半做不完，但话得这么说着走不是？
“成，有你在这寨子里镇着，每天不干活一升米也成。”大希爷这话绝对更是玩笑话了，这年头谁乐意每天白花一升米养一个不干活的闲人？
他拉过一个小凳子坐杨老头旁边，取出自己的烟叶，递几段过去。
杨老头卷着烟叶，似有似无地问：“你这房子多少年成了？我数数，得十七八年了！”
“是啊，老宅咯！整整十八个年头，又想着找个时候翻新一次了。”大希爷这话回答得，十七八年的串架真算不上老，人一百多年的串架还屹立不倒的也不少啊！不过有句话不说有钱任性吗？
杨老头又问：“好像是山后林木匠修的？”
“是啊！就是林师傅。”大希爷笑道：“当时是请过你，结果你跑县城接了个活，没空。也不知你们木匠怎么搞的，山里的跑出去做，山外的倒最后被我请进来了。”
“年轻心野。”杨老头也笑着回答，随即表情变成疑惑，抬手指着厕所方向：“老林不应该在那边给你开个窗户啊？”
大希爷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去厕所那边……那道偏门旁边的小窗户啊？”
随即一下想起了：
“哈哈……那小窗啊？不是林师傅开的，是第二年我叫上槽马木匠给我开的。你说出门就是厕所，门不经常关上怎么行？所以我就叫马老四给我在旁边开了一个窗户，这样关上门屋子也亮敞。”
“难怪。”杨老头将抽得差不多的烟斗在凳子腿上用力一抖，说：“原来是那毛木匠！”
大希爷终于发现问题，小心地问：“怎么了？有说法？”
杨老头反而问：“这些年你就没觉着有些问题？”
大希爷疑惑的很，左想想右想想家里也没发生过什么大的不吉利事，于是更疑惑地看向杨老头，希望他解惑。
“比如说，财。这些年是不是一年不如一年？”
得到杨老头提醒，大希爷仔细想想，好像真这么回事。不过这些年他对外部的忍让和邀名声的善举是被他自动忽略了的。忙问：“怎么个说法？”
“漏财窗。”杨老头果断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