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烈日通过铁索桥沿着新街往上游走,穿过尽头是一座立在沙坪河上的石拱桥。因为沙坪河不宽,不过是汇聚进关河的一条小支流而已,所以石拱桥坐落得相当扎实,表面用混泥土浇灌平整。
在沙坪桥上,一眼可以看见过桥正热火朝天施工修建的县大楼,以及临近不远的新中学。两个施工场地往上,斜斜一条大路朝山体半坡爬去,被一个入湾的转角挡住视线,不知道最终去了什么地方。但关县所有人都知道,这条宽大的石梯尽头叫做钱家堡。石梯入湾后又翻越一个山埂,钱家堡便矗立在这座山埂的半山腰小腰峰上,因为位置关系沙坪河这里无法看见而已。
而钱媚儿所打算修的道观却没有钱家堡那么远,正好在沙坪桥过河第一座山腰峰上。说来关县的山体和槽头山体差不多,新街这面每皮山半山腰都会出现一个‘大肚子’,形成一个二环山一样的小山峰,被人称作二重山或腰峰。这样的腰峰基本就是建立寨子和堡垒的最佳地势,关河一带大部分寨子都是建在这样的腰峰上。
这次杨一没有让夏瑜和软骨头跟来,就他一个人一路走滑竿旁边,准确说钱媚儿身边。坐滑竿上的钱媚儿一晃一晃地,高矮基本和杨一持平,一路总不时送给杨一一个媚笑,让杨一内心很拿不准这女人是个什么意思。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么让人魅惑的男人,倾国倾城都是女人的事儿。而且,一个克死数个男人的女人所释放的盎然趣味,作为一个自认不缺心眼的人就难免揣测腹诽。猜不透缘由,干脆偶尔回一个自认卑谦的生涩笑容,尽管这笑容和他在匠人市场表现出的淡定很不一致,卑谦表情也生硬无比,但谁管他呢?戏如人生而已……
风水师同样是一项令人敬畏的职业,甚至比木匠有过之而不及。你莫管主家多么风光无限呼风唤雨,也莫管所请上门的先生是否有其令人敬畏的真本领佯或不过江湖骗子。他的职业本身高端大气,可决定一门后人兴衰;信,你则必须知敬畏。
反而木匠,不论你本领多高,或一样有着决定一门兴衰的本领傍身,但你始终脱不了匠气,从根子上即是工。主家只可能在下基或祭梁等特殊时刻万般侍奉,平常时间做到相对客气已为极限。上位者永远不可能做到绝对地向泥腿子低头。
而现在道观的新基里,正好有着一个双手稳端罗盘的风水师傅,在新基一个角落里不停地摆弄罗盘,样子极其肃穆入神。
此人从背影看很有些富态,腰粗腿阔,半蹲地上如同一个圆球。一身肥厚绸红长衫唐装,很是浓郁喜庆。当他摆弄完毕站起身体转过背时,一张严肃表情的脸依旧圆润得给人足够喜感。
此人年龄不大,若是看面相最多二十四五。实际年龄却已经过了三十,不过一张圆润的娃娃脸实在无法给人一种厚重。但其实,三十来岁的风水师也足够年轻,一般是不大能取得雇主信奈的。可他和别人又不同,因为他有一个好父亲,有一个全县乃至周边地区都鼎鼎大名的风水大师的父亲——唐一斐,而他又偏偏是他父亲唯一的嫡传弟子——唐林。
唐一斐已经歇业两年有余,杜绝与任何人看风水;那么如今的关县风水师,论传承独唐林厚实,当然这圆润的胖子也就仅仅剩下‘传承’傍身,至于名气,尚没有闯出个所以然,一门技艺永远需要用时间去锤炼。
“哟——这不?皮特先生回来了?”唐林屁颠屁颠地小跑迎向众人,脸上表情相当丰富,音色也怪异,任谁都能听出几分讥讽。
来到刚上来的钱媚儿等跟前,那献媚样儿——
“媚儿小姐,你可不得怕走了趟儿,我来了四五次,也就第一次你把我领上来见着了你!想着见不着你个眉目,我这风水看着都老不带劲儿不是?何况这顶着烈日下基的长工匠人?”
只听得邓皮特轻哼一声。他和唐林倒没多大矛盾,主要分歧也就那么点异教徒的意思。其实按他想法请风水师纯属多余。当然,还有一点则是地头蛇和强龙的不对付,唐林勉强能算地头蛇,而他自认为绝对是强龙,否则也不敢过江来不是?
钱媚儿倒是媚笑酥酥,看着眼前的唐林,轻扫一下邓皮特;两人几乎一般高,但唐林平白让人欢喜些:“唐家哥哥说这话!莫不这道观也不建好了。媚儿看哥哥家院子也够大,哥哥房间也肯定能盛得下媚儿。若哥哥愿意,把嫂嫂撵到偏方去,媚儿到乐意省这般子钱财力气。”
“哟哟,不得——不得——”唐林听得笑脸一抽一抽地变色,连连摆手:“这话可不能让你嫂嫂听了去,否则我指定进不了房门。”
随即表情一肃,很明显地转移话题:“哥哥我还是给你说正经事。你的皮特邓先生预定的奠基石得往上挪一挪。此处大峰刚直,二峰峻急,开帐出峡,顿断再起,右臂石骨东行转身作白虎案,岗上真观三楹,压当胸之白虎,向为庚申,堂局倾泻,香火必绝。得出上稍错,堪堪躲避,方可逢凶化吉。”
邓皮特脸色铁青:“你吊什么书袋呢?唐胖子,我认识你二十年有余还不知道你德行?真以为看过几本风水书就成大师了?不说风水一说真真假假,可别忘了我出国以前就搞中式建筑的,那不知所谓的风水禁忌多少也知晓一点。”
“那不知所谓的风水禁忌也知道一点。”唐林翘着嘴唇学着邓彼特的话阴阳怪气重复一遍,随即瞪着对方,声音像机关枪似的朝人喷:
“那么不知所谓你还回来做啥?什么事往往就是你这半桶水一样的浑水最喜欢打倒出来,倒完了还非得说水这东西没用,它解不了渴。我说有意思吗邓矮子?你管它这东西有没有用几千年都传下来了总不至于没有一点道理,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姓邓?你还记不记得你叫邓小奇?那你要不要去弄懂你为什么姓邓?你弄不清楚你就干脆不姓邓了,因为它同样不知所谓不是?”
“你——你——”
杨一瞪大眼睛看着唐林,又看看被说得结巴的邓小奇,内心也无比震撼,这丫胖子语速好快。
钱媚儿右臂轻挽长发,“彼特先生,风水事宜姑且听着唐家哥哥的。各有各行,众多事情需要你协调着,可不能出了内部矛盾让工程进展不顺利的好,先生说是不?”
邓彼特瞬间就找到台阶下,眉开眼笑道:“听凭媚儿小姐意思,作为一名绅士,彼特先生我更用不着跟一个矮胖子计较。”
“切——矮瘦子——”
钱媚儿用手掩住嘴,随即指指旁边的杨一轻声道:“正好给唐家哥哥介绍,这是小妹刚从匠人市场请来的木匠大师傅,杨一杨师傅。你可和彼特先生一起陪他看看道观基地和建造设想,好让他估估工量。”
“大师傅?”唐林仰视者杨一,两人可足足二十公分的差距。丫很惊奇,就好像不知道他老子的人看见他是一个风水师一样惊奇,甚至更惊奇,因为杨一比他还年轻很多。
杨一抱拳道:“唐师傅。”姑且不说性情,这胖子的面容就很难让人讨厌。所以多半孤高的人孤老终身,胖子身边总有一个娇小玲珑的美女……
“在下唐林。你几年大师傅?”唐林抱拳回礼后,忍不住好奇。
杨一轻笑,看一眼连到这里都不愿意下滑竿的钱媚儿:“刚出师不久,手艺还成,不过接这么大的活尚是第一次。”
够坦诚。唐林对杨一的第一感觉;当然感觉往往是骗人的。他主动上去站杨一旁边对比一下身高,随即又仔细打量了下杨一上下。
“我看我媚儿妹妹都不想用木材建造这道观了。若有你这样身量的,再生像你这边俊俏又阳刚脸蛋厚实身板的,嗯——再有那么百十个围城一个圈……比你差那么点的也成,你正好横正中当房梁。”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很是让杨一无语。
钱媚儿只是娇媚横唐林一眼,随即笑道:“打住,唐家哥哥。”
又转头对杨一道:“他向来如此不正经惯了,媚儿给小杨师傅说正经的,媚儿也不懂这么些,但修房造物总是要做一个总预算的。所以小杨师傅尽管大胆估价便是,只要不超过媚儿总预算太多,媚儿内心觉得可以承受即可。当然看小杨师傅也多半是第一次这般接活,若过后真是有所亏损,在媚儿觉得可行范围内,可适当给小杨师傅兜点底。”
说完还不忘暗中飞一个媚眼。
杨一看得一个激灵,钱媚儿这话,杨一真不怎么好理解;这女人的想法,说真的,比任何阴谋诡计都难猜。任何脱离理性所行的事,都会让人无迹可寻,因为它本身不存在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