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别看老尹块头不大身子骨结实着，一巴掌下去都不带打颤的，只自顾折了根草根剔着他漆黑牙缝，一边囫囵道：“上大活的时候别忘记带上哥哥我就成，只是希望到那天哥哥我还在这里。”
老尹叫尹志强，才流到这里来的。据他意思一路从省城那边过来，老家还要往省城以上，基本就是疆土边界。嗯，他本人是彝族，尹志强是他汉名，所以还经常听他念叨着今年火把节肯定过不成了，我的姑娘们……
杨一往往就揣测，他那身黑肉是不是以前火把节时姑娘们看他太热情抬他上火头烤出来的？牙齿都给熏成腊肉了，姑娘们也够火热……
夏瑜在旁边插嘴：“老尹，说好的明年火把节带我一道回去见识见识的，咋就想一个人跑了？”
老尹最够搞怪，眼睛乌溜溜一转：“你是相信明年中学能建成招人？还是信你师傅在明年火把节前能接到大活儿把老尹我养着？我一个都不信。”
夏瑜也肯定地说：“我也一个都不信。”随后郑重道：“所以老尹你等我，到时中学说不定真开了但又不肯要我，我肯定得跟着你去过火把节疗疗这份心伤。”
软骨头被逼得有点内伤，但几个人唯独他不敢放肆，所以只得压心底。
杨一顺手再给夏瑜一下，内心有一种蛋蛋滴忧伤，一个人站高出不胜寒，没人能理解的寂寞和冷啊！
就在他们瞎扯淡的时候，外面接近街口拐角的人起一些轰动，还有那脑袋、脖子、眼睛出奇地一致；还有那呼吸，都很急促……
逐渐有脚步声从那边传出，冒出两个人一前一后，但同样肩头都有一根竹竿；再往前几步，两根竹竿一闪一闪闪出两条细腿，穿一双黑亮高跟鞋的细腿……
杨一脑子快速地闪出——‘人间四月天’，轻盈，一闪一闪的滑竿更轻盈……
手不自觉地，往兜里探；那张手帕，依然温热……
沿高跟鞋往上，一双雪白。粉嫩的玉腿，一袭白色打底水墨梅花旗袍逐步进入视线。雪藕般的柔软玉臂娟面桃花折扇精致，桃花艳红。水墨梅的孤高与圣洁，压不住她天生的妩媚。
滑竿停下，却不降落，只是静静地站着。滑竿上的女人眉目顾盼，桃花嫣然，让急促的人群屏住呼吸。
整个匠人市场，人头林立，只是静静地，出现从来没有过的死静。即使如杨一几人，也毫无例外地站直身体，再看不到有一个没精打采坐石头上或就地半躺的人。
“会木匠活的，往右边靠一靠，让我看看有多少？”一个鸭公嗓的声音很倒胃口，很不是时宜地传出，将人拉回现实的同时，同样遭受诸多眼神憎恨。
是一个身材普通瘦弱无比的男子，三十岁上下，戴一副黑框眼镜。此前无人注意他，他跟随滑竿后头冒出头，此时等他发声才有众多不怀好意的目光朝他望去，一阵冷飕飕的目光只让他发怵，险些稳不住脚步倒退一步。
但见他马上镇定自己，伸手扶扶镜把，咳嗽一声，腰杆都挺直了好多，鸭公嗓更洪亮：“看什么看？都不想做工吃饭了？会木匠站右边，石匠站左边。今天雇佣的人多，别滥竽充数，彼特先生我眼睛敞亮的很，不会的领回去我也给你一个个的踢回来。”
没人知道彼特先生说什么，但不乏了解到对方要雇人，而且会雇很多，是石匠和木匠。和自己的生存相比，再美的女人也不过拿来睡的，而且多半也睡不上，所以生存显得更为重要。于是大家开始打量起这位彼特先生来，目光也变得柔和，能给予自己生存的人总是显得可爱！
这位彼特先生身高一米六出头，面色白皙斯文，文质彬彬；一身得体的白色洋装从上到下最是亮眼，同样白色的皮鞋一尘不染，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人。众匠人心下大定，这肯定是个能出的起钱的大主顾，除了那鸭公嗓怎么都让人心底踏实。众人纷纷开始站队。
鸭公嗓扯了扯嗓子：“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彼特，彼特邓，大家以后可以叫我彼特邓先生。”
你叫不叫彼特先生没人在乎，大家只在乎能不能在你手上弄到口饭吃。
但彼特先生似乎很享受被众人环顾成焦点的成就，再次扶扶他独特大鼻子上的镜把，如此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多余的动作。
匠人们无不心想，就你那张瘦脸上只剩那么一个大鼻子了，就算是没有镜把子眼镜也得稳稳架鼻梁上不动分毫，还是赶紧说正事好。
一如既往鸭公嗓：“彼特先生我呢！刚从欧洲留洋归来。这没什么可对你们说的，我主要想说的是专业，专业懂吗？彼特先生我留洋主攻的专业就是欧式建筑，我们钱小姐呢准备建一座道观。
当然，彼特先生我不但精通欧式建筑风格，中式建筑造诣更是不低，设计一处道观自然不在话下，而且中西式风格合并大气蓬勃。所以，我要说的是我希望你们每个人，每一个人。”
他伸手虚点在场所有人：“都必须听从先生我的指挥，根据我的设计创意，按照我的要求去完成一个完美的作品，一个属于中西式混搭结构的全新独特作品，大家能明白先生我的意思吗？”
“明白了。”
其实真不明白，也许真明白了，意思就是要听你话呗！按你的意思去做事就对了，罗里吧嗦老半天……
“嘿嘿……媚儿小姐有什么想说的吗？”鸭公嗓子忽然‘笑颜如花’地转身朝滑竿非常绅士地颔首，问安安静静坐滑竿上的钱媚儿。
钱媚儿这时一双桃花眼正摇曳不停，因为她在木匠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杨一这个子必须足够鹤立鸡群，何况其穿着打扮很是突出，根本就不像一个木匠，但他偏生出现在木匠堆里。回忆起以前在铁锁桥上遇见的那个身着汗衫敞开胸膛，汗水将胸膛淋得发亮的青年，钱媚儿嘴角微微一翘，听了鸭公嗓的话目光飘忽几下妩媚一笑，道：
“媚儿可不懂得这些，凡事有彼特先生主持着就好，媚儿心里一万个安心。有什么彼特先生做主就是，毕竟先生才是专业人士。”
鸭公嗓明显被那媚眼闪得恍惚，不过一瞬后总算恢复正常，献媚道：“但请媚儿小姐放心就是，邓某定不让小姐失望，保证交给你一座独一无二漂漂亮亮的道观，嘿嘿……”
马上一转身，气势高涨：“做过大师傅的都站前面给我看看。”
你还别说，凭这话人家就是专业的。所谓大师傅，除了你手艺要好，最主要是你单独承建过房子。也就是说，人雇主请的工人零零散散，有可能来自四面八方根本就不认识，那么雇主就需要找出一个领头的，工价给高一些，雇主的建造意图直接告诉他让他去做安排。这种人对于不懂建筑只知道要结果的雇主是必须的，房子修怎样全靠人大师傅在搬弄。
哗啦啦站出十多个人，其中包括杨一。
这不得不说，匠人市场这地方大师傅从来都是比较高规格的存在。一般来说普通匠人都喜欢朝大师傅身边凑，因为他们接到活的几率高一些，而且接到大活肯定需要点人，大师傅当然会把与自己亲近的先带身边，如果不够才会考虑选别的。所以一直看起来很平静的匠人市场其实有很多小圈子，有些有可能都是到了某个地方才临时搭建出来的，这是他们抱团生活的方式。
鸭公嗓彼特邓扫一眼，看着杨一那年纪，不满道：“你——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一个顶多二十岁的青年说他是大师傅？打娘胎里开始学木匠的吧？
杨一淡然地瞟他一眼，手中鲁班尺一晃：“我学鲁班七年，正经跟过五年师傅，出师两年，够格做大师傅。”
他这话假打，只是想表达自己不是毛木匠，有师门正经传承。当然如果他确实五年出师再混迹两年，这两年里以正经传承身份来说的确可以做甚至已经是大师傅，至少手艺上是合格的，就不知道当没当过领头大师傅了。
但没人知道他只和杨老头做过三年学徒，是彻彻底底的毛木匠不是？所以慌随便他扯……
钱媚儿只是看着他媚目流转妩媚地笑……
“噗嗤……”站旁边不远的一壮实汉子听罢，抖动着厚实的黑黝黝胸肌高傲嘲笑：“出师两年？我郑墩子出师十五年的正经大师傅可拿得出手？在我手下不说三十五十栋房子，二十以上绝对少不了的，怎样？”
后面跟郑墩子的木匠们都跟随起哄嘲笑……
杨一没搭理他。
旁边一四十几的中年淡定地说：“我虽然是三年出师，但二十五年的木匠手艺，做大师傅也做了十年有余，手艺上应该不会比一个出师两年的大师傅逊色多少。”
“哈哈——”
这下人都乐了。因为在场都基本是毛木匠出身，甚至三年门户都没入过，肯定要集体嘲笑杨一这类自以为鲁班传承的人物，多少有嫉妒成分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