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罗旺财从后面进去时,大门的两边一边三个人,每人一条枪对着杨老头。
大堂里明晃晃的,抬头一扫,确是堂屋正上方的神龛下供着两个牌位,香蜡燃烧得很旺。而桌子上除了放一盆菜一个盛辣椒的小碗外,又放了两盏油灯。
难怪这么明亮,敢情点了这么多灯烛。即使是罗家寨子里的少当家,他都觉得像杨老头这样的人家如此用法实在太奢侈。
杨老头有条凳不坐,而是手里捧着一个饭碗。里面半碗饭,上面浇盖厚厚一层连渣捞,表皮还铺满红红的辣椒;半蹲桌前的地上,筷子灵动地稀里哗啦直往嘴里拔,发出一阵饿死鬼投胎般的声响。
“你就是杨木匠杨老头?”这不是废话吗?罗旺财问话特别没新意,不能这里还有第二个人?
杨老头继续拔着饭,丝毫不理会他,好像不知道有人来了一般。
手里有枪,罗旺财也任性,转悠着朝正上方的桌子走去。
嘴里啧啧有声,瓮声瓮气递道:“连渣捞?老头没几颗牙了吧?不用嚼的东西就适合你。”
他又抬头看向神龛上的两块牌位,问:“供祖宗?是活明白今天少当家要来?肯定能去团聚吗?”
杨老头拔饭的筷子突然停下,嘴里满口是饭,说话囫囵:“是我婆娘和儿子。”
说完,他快速地将嘴里的饭噎下去。没细嚼,所以噎得相当艰难,憋得脸色发青,然后才说:“少当家肯来送我一程,老头子乐意安然地走。不过少当家得答应我一件事,让死了的人有个安稳,别动我婆娘和儿子的牌位。”
罗旺财听着,愣愣地看着他,像看一个傻子。歪着嘴傻笑:“老头你是在跟我讲条件?”
“老头不见得怕你几条枪。”杨老头说完,继续低头拔饭。
罗旺财听后,的确有些吓着了,强壮的身体忍不住往后退几步。
“老头你唬我?”罗旺财半信半疑。
杨老头依旧不予理会,继续拔饭,好像好多天没有吃粮食。
“好,我答应你。给我射——”
突然,罗旺财一直放兜里的右手往外一扯,只见一阵迷雾洒出,全部朝老头的面部袭去。老头蹲得很矮,这一撒基本十拿九稳。
随即枪响……
杨老头被他的一声喊射引开了注意力,所以反而对他这一把粉末防备很少,以至于被粉末溅进眼睛,那滋味他立即就知道是石灰。
眼睛睁不开,肯定随后的就是子弹扑来。只见他在石灰飞舞之间,枪声响起之前整个人原地一蹬就地一圈,似乎动作比迎来的子弹还快,腾空而起像一只大雁展翅一般朝大门外飞……
六条枪跟着他的挪腾追赶,枪声不断,即使他的整个身子已经凌空消失在外面的黑夜里,六个人的枪基本将子弹放完才停下来。
“他娘的会飞?”罗旺财真的被震惊了,惊得浑身都是冷汗。他快速拔出插腰间的短枪:“出去看看——”
没有人敢确定老头死了没有,只看见围绕老头的全是石灰粉烟雾尘尘。老头身体那灵动法,甚至都让人怀疑是否有子弹能射中他,所以七个人都非常小心。
六个打完子弹的人把空枪一插,随即由取出一支短枪在手,才小心翼翼地出去。
罗旺财也不是孬种,几乎跟六个人同一时间走中间出去的。
天色很昏暗,基本很难看清东西。刚在屋里忽闪忽闪的强光下呆久了,一时更是连眼睛都有些酸涩。
没看见人……准确说没看见个屁的影子……
“少当家,那里——”一个枪手朝坝子边的梧桐树上指。
罗旺财才抬头。老梧桐很高大,比杨家低矮的房子不知道高多少。树到上面突然分叉,连分叉口都比杨家的屋顶还高。
罗旺财看见梧桐树分叉口里夹着黑乎乎的一坨,仔细一看,应该是一个人影,小小的不大,应该是杨老头无疑。
他抬枪就射,随即再次响起一片枪声……
模糊的影子在树叉里一动不动,任由子弹飞舞进他的身躯。
“小五,去取两根蜡烛来。”
一个枪手转身朝屋里跑,取出的蜡烛可不止两根。杨老头在神龛前放了一把蜡烛,全被他点燃合做一把火把一般拿出来。
等稳定火把后一看,树叉里的不是杨老头是谁?耷拉个脖子,整个身子横横地卡在树叉里,似乎还被卡死了。身上,基本千疮百孔……
“死了?”
“死了……”
其实早就死了;一把石灰下去,还没出大门身上就已经中了好几颗子弹,全凭着最后一口气‘飞’出去的,结果落树叉里卡主。杨老头真还没有刀枪不入的本事,在热气腾腾的子弹面前,依旧只能吃个饱。
“娘的,真会飞?”罗旺财再次说到。他是想起罗大金牙的交代,世上真是什么能人异士都有啊,看来……大冬天的,他现在背上的冷汗都没干。
几个枪手都点头,这可是亲眼看见的,一点都没有虚假。梧桐树树叉高度怎么都有丈多吧?就这么从大堂里扑腾出去,中间还迈过一个快一丈宽的坝子,说这不是飞都没人相信。
几人面面相窥,还没转过弯来。假如不是听了罗大金牙的,任性地来没多做准备,结果会如何?没人知道。总之从表象看来,这驼背老头子真不好拿捏;一个不慎,说不得都能丢好几条人命在这里。
“少当家……”
罗旺财回头看看大堂上方供奉的两块牌位,忽然一阵冷风袭来,忍不住打一个哆嗦;好像里面神龛前的烛火都在摇曳。
“走——”他挥挥手,没有再进去的勇气。这一刻,向来胆子奇大,心里也恨透杨一的罗少当家,都把杨一给暂时性地过滤掉了……
盛家寨子,盛家上下的人都很愤怒,狗日的罗大金牙的人骂得太难听了,祖宗二十八代都被抄翻过来,畅快了不是还哈哈大笑成一堆。
二希爷那火爆脾气,人骂他没有关系,但操到祖宗几十代,是可忍孰不可忍,若不是盛延廷拉着,他真想动员人出去干一票。
“二叔,爹说了,不能冲动。”
二希爷脸红脖子粗怒骂:“那是他不在这里,就知道把任务安排下来,自己躲家里头当缩头乌龟。”
“我怎么就不在这里了?”大希爷不知道几时冒出来,来到大门的炮楼上。
“老大,就这样让一群龟儿子理着骂?”
“你带人出去试试?”大希爷指着下面的火堆,聚集的四五十号人。
罗大金牙也不傻,刚来时还做出一副围困的样子。其实实际也围不了,结果吃过晚饭他就把人分成两批。一批在上面山坳里的水池附近,一批就在正曹门下面他亲自坐镇。
难不成盛家寨子的人还能想着突围跑了?不说盛家不至于如此,他还巴不得大希爷脑子犯抽来这么一下,丢掉寨子的至高点和围墙。当然,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
二希爷虽然不服气,但也真不敢随便拧几个人下去拼几十个人。
“反正狗日些的不闭嘴就是让人憋屈。惹火了咱盛家也没孬种,二十几条枪豁出命下去还不把他四五十个人突突个干净我盛老二跟他姓罗。”
大希爷看一眼二希爷,没再说什么。他转头继续往下看,下面可真够热闹。人家罗大金牙是准备得齐全,似乎也诚心跟他熬熬。没见人家不但砂锅碗盆的收集了众多,连被子都一人裹上一条,就围坐在一起瞎扯淡,酒碗你来我往地递。
这些人,喝高兴了就会起来再骂一阵。
忽然,他看见几个火把回来。一会儿后,就见罗大金牙一口热酒灌下,抹一把下巴独自站起来,扯着嗓门开始喊。
“大希爷,大希爷在不在?莫不是被骂得朝祖宗请罪去了?”
众人一阵大笑……
大希爷探着脖子:“大当家这是喝高兴了也骂得舒服了?还想去找找我祖宗?说不得上八十代我祖宗就是你祖宗的祖宗!”
“祖宗个球。”罗大金牙呸一口,才懒得跟大希爷绕口令,谁愿意一代一代地往上数?八竿子打不着的。
“大希爷,我是给你来带个好消息的。刚才我儿子,就是你曾经的正门儿女婿,带人去把杨木匠杨驼子的脑袋给敲了。回来告诉我那驼子真的会飞,哈哈……”
听着下面喧嚣的笑闹声,大希爷反而沉默了。
杨老头,就这么死了。他也可以预见,罗大金牙下来肯定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杨老头。可真切地听到这个消息,他心里还是出奇地压抑……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转身,这回似乎真要缩回屋里去了……
结果,耗,内外彼此继续干耗着。
外面能骂的脏话都被人骂干净了,甚至骂得很是无趣,而内里又无人做回应……
守在上面山坳里的人,更是搞一切破坏,几乎把盛家的大水池用垃圾填满一半,屎尿等排泄物全往里放,引水的竹管子被毁得七零八落……
第二天又是一个热闹的白天,直到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