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走进昏暗的屋子,朝盛延锦指的房间转。
这是盛莺莺的房间,房门虚掩着,半开一条口子。门是竹条编制的门,推动基本没太大的声响。但是杨一没有刻意掩盖,所以推门里面肯定听得见。
盛莺莺的房间算得上封闭。可能是冬天的原因,虽然材料普通,却建造得格外紧密,没有什么可以随便透风的风口。
但风间紧挨着鸡院风向开了一扇窗,也是像门一样,只是开在墙上的,一样用竹条编制的一扇窗门,不过窗门上涂抹了厚实的黄土,是为了不让风从竹条之间的隙缝里钻进来。
此时窗户是打开的,有微弱的光亮从外面透进来,使房间里竟然依稀看得见人影。风从窗户里灌进,也使房间里有些冷,还有一股淡淡的鸡屎味儿。
窗台下,是一张随意拼凑而成的桌子,简陋得要命。桌子前一张小凳,盛莺莺就坐在上面,一只手撑桌面顶着下巴,呆呆地看着外面的天空。
从杨一的视线,因为挨近窗户的原因,基本能看清盛莺莺的样子,但也不很仔细。只发现,她穿得单薄,身子甚至比一年多前还单薄一些。不过即使坐着,似乎都显得比过去恐怕要更有线条。过去的娇小,却透着一股未成熟的浑圆和可爱。
而现在,应该是稍微长高点的缘故吧?身体该瘦的地方瘦下去了,脸型也减掉婴儿肥,所以看着是别样娇柔淡弱;一只手插进撑桌子的手臂咯吱窝下环抱,应该是有些冷的缘故。整体样貌,也失了过去的可爱……
“知道了,哥。”盛莺莺没有动,却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话。杨一听着,这声音也没过去那么糯了,细腻干净了很多。
他没懂盛莺莺的意思。其实盛莺莺是习惯性地以为,是她的某个哥哥来叫她吃饭了,所以才回答一声的。
“莺莺,是我。”
盛莺莺猛然一怔,愣愣地回头。
背着光,杨一反而看不清她的脸。隔得远,盛莺莺也没法把他看仔细,只是模糊地,一个很熟悉的影子,似有似无地缥缈,很像、很像……
她没看多久,又回头过去,依旧手撑着下巴,愣愣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喃喃道:“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待月西厢下,近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不是杨一有心情酸诗情,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所以说了西厢记里的这首诗,他们共同的回忆。
也许是他声音太飘忽而空灵,盛莺莺依旧还是那副愣神的表情,都没回头,只是抿一下嘴……
“骗人的,还想拿这些话骗我?话本里哪有真实的故事?我都不愿意再看话本了。人生如果有这么美好,你也就是张生了,不会说没就没。”
杨一突地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觉得盛莺莺恐怕真没当他存在,以为是幻觉都好?
他压抑住冲动,道:“话本里的故事,也总要有一些起伏;百折不挠,总有一天会是大团圆结局。也许我们的故事,现在刚好就在最苦难的波折深处;只要淌过去,就会开最鲜美的花,结最美味的果。”
盛莺莺听后轻轻地挂了一点笑意……
“你以为是在看《还魂记》?还是把自己当成了柳梦梅?你还能还魂再活?”
她断断续续,如梦似幻……
“算了吧!我们都踏踏实实的,人各有命。你怎晓得我心里的苦?
我现在爹死了,娘死了……
寨子被一把火烧了,烧死好多平时对我最亲的人……
我的命,即使你再还魂一次,说不得都得把你又克死……”
《还魂记》里还魂的是杜丽娘,不过不管男女总是一对爱情……
杨一也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更爱一个人独处而不和家人,甚至她曾经最爱逗弄的侄子亲近。因为她觉得自己不祥,是一个浑身充满厄运的女孩。
从杨一的‘死’,接二连三种因得果,一家人死得七七八八,而起因就是她。这份压抑,使她不愿意多接触任何亲人,怕厄运和灾难再次降临他们身上……
“莺莺——”杨一深吸发酸的鼻子,还有一对发红的眼珠。
“嗯——”盛莺莺似乎被杨一吸鼻子的声音惊醒了一下,她才扭头,却看见的是一个背影。
杨一这一声呼唤饱满了感情,所以他反而不敢上前,怕吓着这个只活在自己思想世界里的女孩。他转身轻轻朝屋外走,出去后,看到盛延锦在屋外的走道上来回地走动……
盛莺莺看着一个背影,眼里全是疑惑,似乎很梦幻。
一直她以为是幻觉,但是她乐意和一个幻影对话,而不是人;这样她才可以毫无顾虑地和对方说话。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看见的不是幻影,而是真实的;但她又怀疑她这份感觉本身就是一份幻觉……所以她没法确定,只是疑惑……
杨一通红着眼睛,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说:“还是你去告诉她,我没死,就在这外面等着;我怕吓着她。”
“好。”盛延锦点头,没有半点犹豫就朝里走……
盛莺莺表情凝住了,直到盛延锦从外面进来,轻声喊道:“莺莺——”
两滴清泪翻滚而出。不多不少,没有成串儿,一边只滚出一滴……
“骗子,你骗我的对不对?……你们都在骗我……”
她的感觉,应该是整个世界都是骗子,而不是某个人欺骗她……
“莺莺,杨一真的没有死,就在外面,他怕吓着你……”
“不——”盛莺莺凄厉一声,眼泪终于像串珠儿一样地连串滚下来:“你骗我,你们都骗我……我明明看见他……看见他滚下山崖……”
她凄厉,她挣扎于这个冲击力的震撼消息,是她不愿意杨一活着,更想他本身就死了吗?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杨一压在盛延锦身后,这时绕过盛延锦,走到前面:“我真的没有死。莺莺,我活过来了;当时我摔下山崖,并没有摔死。而柴狗,它们咬不到我。然后,我就活过来了。几个月后,我终于逃出来;因为不敢回去,所以一直在关县……”
他一边说一边前行,朝女孩靠近,直到将猛烈挣扎的女孩抱住;他一直通红的眼眶,这一刻再也忍不住,边说泪水边往外滚,虽然没有牵线儿一般,男人的眼泪,总是比女孩子精贵,滚下打落在女孩的头上……
女孩用力挣扎,拼命地挣扎,想挣脱杨一从后面合抱住她的双手,她的肩膀和身体……
整个人挣扎得扭曲……
“不,骗子……一切都是假的,你们都在骗我,骗我……”
她挣不脱束缚,拿杨一毫无办法……
“都是假的,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放开我——放开我——”
她突然低下头,猛地一口咬住杨一的手,使劲地咬,不死不休……
杨一的手在颤抖,任由鲜血流出,但他依然没有丝毫松动……
“为什么……为什么……”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终于,她松动牙关,抬头茫然地问,到是没有先前的激烈;但随即情绪又提上不少。
“你怎么可能还会活着?你为什么又要来找我?你远远的离开槽头,离开所有人生活,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回来?”
“因为我舍不得你。”杨一呜咽着:
“你是我的妻子,我们有过山盟海誓,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他都忘了,后面他又给一个叫钱媚儿的女人许下过一个诺言。不过男人,总是会选择性地健忘。
盛莺莺反到又平静不少……
“骗子,你又骗我,还像以前一样骗我……”
“没有骗你,我发誓……”杨一的手又用力了一些:“我会用下半辈子,用一生对你好……”
盛莺莺似乎反而真的先冷静了,但眼泪依旧在牵线。
“你先放开我。”
杨一的力气太大,她根本就挣不开。
“不。”杨一使劲地摇着脑袋,他不知道放开后会是一个什么结局……
“放开我啊!我要你出去好不好?”没想到,看似冷静了一下的女孩,瞬间又吵闹起来,情绪极其不定。
“不……不要……”杨一只管死命地箍着,摇着头就是不松手。
盛延锦早默然地退出房间。他觉得,既然见都见了,至少需要给他们留下一个空间,相信不会出什么意外。
肯定不会出什么意外,只是一种僵持,谁也奈何不了谁。杨一不放手,盛莺莺挣不脱。闹够了,也就不闹了。可这会是结局吗?谁都不知道。
杨一不知道他随时放手后的后果,盛莺莺不知道她再闹再折腾的意义。其实就算杨一现在放手,她又该选择怎么做?再次轰杨一出去?
……
“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一直都在积蓄手里的力量……”
杨一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也以为……我掉下去后,你肯定也活不了,被豺狗撕食……
所以……我想要人偿命,我要报复……
报复很多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不给我们一条活路,非得逼我们阴阳两隔……
我知道我一个人肯定不行,所以……我在关县努力积蓄力量;不择手段,昧去良心、良知……出卖自己、卖掉别人,无所不用其极……
我只想有一天我能回到槽头,……将一切毁灭过我们的通通毁灭,然后……毁灭……我就知道自己还活着,该去做什么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