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像梦呓一般小声地诉说，回忆着过往，特别是刚到关县时候，那种入骨子里的仇和怨；如今回想起来，已经心里似乎有冷血在缓缓流淌。
“可没想到，前些时突然接到盛大哥让人给我带来的话，他竟然说你没死，还活得好好的……
你能理解我当时的感受吗？震惊！狂喜！但更多的是迷茫……
我想马上、立刻见到你，找到你……但是，我又忐忑该怎么面对你……
……好像，我已经习惯，理所当然地以为你不在人世了。……然后，我便习惯了没有你活着的这种生活方式……
这种忐忑迷茫，就好像刚到关县，刚刚失去了你，我不知道独自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一般。努力重新去适应，去寻找活下去的理由，和意义……然后才找到，无尽的报复，支撑着我走到现在……”
天黑了，没有星子，外面漆黑一片，连走夜路都无处下脚。
盛家简单的饭菜做好了，先供应着几个小孩吃，然后等待。房间里的两个人没出来，但安静了，像在彼此诉说，小声地说悄悄话。他们听不见，不知道发声的一直只有杨一一个人……
盛延廷带着五六个人终于回来了。收获依旧不多，不过也算幸运，有好几卷布匹。大冬天的，快过年了，可以让几个妇女给每个孩子剪裁出一身新衣服，剩下的看女人们核计着再做点什么……
但总归没有粮食重要。没有弄到粮食，这个新年就得饿肚子。所以五六个人的表情都不会很好看，被冷风吹得脸崩得特别紧。
冷，先朝后院去烤火。就着火光看见的是几张陌生的面孔，都站火边迎接他们。
“杨一来了，现在在莺莺的房里。”盛延锦小声地告诉他，好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的处理方式对不对。
盛延廷看着夏瑜几个人，明白他们都是杨一带来的，朝人点点头。
“坐吧。”他自己先坐下，伸双手烤火，也不说话。
几个刚回来的弟兄也冷，没说什么。纷纷效仿坐下，烤火，先暖暖身子。
夏瑜和叶二刀嘎子他们同样不说话，缓缓坐下来，彼此保持沉默。
过了一会儿，兴许是暖和了。盛延廷抬头吩咐：“把菜热一热，搭桌子吃饭。”
“可是……莺莺他们还没出来……”
“那他们为什么还不出来？”盛延廷反问得快。
盛延锦有些喏喏地，以为是老大在心里怪罪他。
“杨一是我亲自领进去的，他说怕突然出现吓着莺莺。然后，房间里就又哭又闹，后来没声音了，说话很小声，断断续续的。”
“那还要不要吃饭了？”盛延廷继续侧仰着头反问。
盛延锦赶紧打一个眼色，对几个女人道：“把菜热一热，搭桌子吃饭。”
人一溜烟的出去，女的重新热菜，男的回屋搭桌子。这时候，屋里才亮起两盏油灯。一盏在厨房，一盏在大堂。
盛延廷从兜里摸索，摸出几个红薯出来扔在火堆边翻烧。现在火边，除了夏瑜几个人，就剩下几个小孩。小孩们眼巴巴地看着……
盛延廷伸出一只手抚摸着每一个小孩的头，就像抚摸他那没被带出森林的儿子。温和地对几个小孩道：“不许争抢，要哥哥让着弟弟，大侄子也得让着小叔叔，明白吗？”
一个六七岁虎头虎脑的小子率先说：“我最大，我可以吃最小的。”
“对。”盛延廷鼓励笑着道：“再长大点，你要全都让给小的弟弟妹妹和小叔他们。”
“嗯。”那小子很懂事地连连点头。
……
“老头子死了。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亲爹……我娘的男人……
你爹手仁，留他好好地活着。所以他本应该有一个安详的晚年，但是他还是没有逃脱罗大金牙的毒手……
所以，这个仇我必须得报……
……还有你爹，他没有杀我爹……就是我对不起他……所以他的仇，我也得帮着报……
我是他的女婿……我有责任报这个仇让他能闭眼……
快了……最多明年；我积蓄的力量，即使江云洲我也可以全力和他掰掰手腕，他阻挡不了我。
……连他自己，都得小心一点。这份仇，他也有；还是大头。……所以总有一天，他必须得死，偿还盛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几十条人命……”
……
菜重新热好，盛延廷朝夏瑜等几个淡然地招呼：“先吃饭。”
夏瑜等人跟在他背后进入大堂，桌子上就是一个大盆，里面什么菜都煮一起，汤汤水水一大盆。然后，拼接的桌子围了一圈，上面被二十来个饭碗占满。饭碗里都盛满饭，颜色暗黄暗黄的。
“给莺莺留了菜吗？”盛延廷问。
“嗯。”……
夏瑜几人每人端起一碗，拔一口嚼着，比嚼蜡还难受。尝着味道，里面分明混合着各种粮食。包谷、高粱，偶尔幸运地，有一粒软和的大米。
特别苞米，分明就因为没有好的石磨，也不知道用什么碾碎的；跟前段时间盛莺莺拿来喂小鸡的一样，一颗苞米最多被碾成五六瓣，连小鸡都有些咽不下去。
二郎山的伙食向来精致，多数时候都是白米饭，连吃细腻都包谷饭时间都少之又少。赵家大院虽然没那么奢侈，但至少通常都是苞米粉混合一定量的大米，而且苞米粉向来研磨得很细致，很容易入口。
几人好容易吞下一口，涨得脸红脖子粗；抬头一看，盛家的包括女人，人家都不这么吃。盆里有几把木勺，他们纷纷往碗里盛满汤，用筷子把饭和汤搅烂，然后只能听见一个个拔得嘻嘻刷刷地响，不大功夫有人已经开始盛第二碗饭……
夏瑜和叶二刀默默对望，心里都彼此想；再怎么过去都是小地主人家，沦落到今天这地步……
他们有样学样，用汤泡着饭，一样嘻嘻刷刷地，好容易一碗下肚，怎么都不吃了……虽然也过过苦日子，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不是他们刻意矫情，而是突然之间肠胃确实不容易接受得了。
吃过饭，大部分人又回到火堆边。夜很漫长，即使坐到火堆边不说话，人也愿意坐到困了为止。
毕竟冬天钻进被窝那一刻，向来都冷；何况被子本来就很薄的盛家。
“看你们不这么像木匠？”盛延廷找夏瑜几人闲聊。
夏瑜道：“我是木匠，应该叫你一声叔；因为我是师傅的徒弟。”
挺拗口的，不过众人都理解。
夏瑜又看看叶二刀他们：“他们不是木匠，不过一向和师傅走得近。至于做什么的，等师傅出来，他回亲自告诉你。”
夏瑜的嘴巴很紧。他们都和杨一一起听了盛延锦讲述的整个故事，所以明白里面的曲折，复杂得很。
而且他想，恐怕盛家人对杨一的定位，才是最复杂的。女婿？没有把女儿和女婿往死里追往死里拆散的娘家。敌人？杨一没亲手杀过盛家一个人，但盛家沦落的根源却和杨一脱离不了干系。
朋友？应该是同病相怜的一群人。至少杨一在这事件中死了老爹，盛家死了很多人，而凶手都是一个……
所以，他觉得什么都留着，要说，让杨一亲自说。轻重缓急，杨一自己能把握平衡。他现在把什么都抖露出来，也许杨一再和盛延廷对话会被人家压着反制。
和杨一呆久了，夏瑜也不得不步入心肌梗塞的行列……
所以一个晚上，盛延廷没有在几个人嘴里套出半点有用的东西。他有股气在心底压抑着，放屁放不出，打嗝冒不上，不上不下地难受。
“晚了，睡觉了，安排他们睡七叔房间里。”盛延廷起身吩咐盛延锦，挺气闷的。
盛七叔的房间比较好一些；因为三个妇女当中，有一个就是七婶。单身汉死老婆的可以一群人睡一个屋子挤挤暖和，但总不能让夫妻分居。而且因为七叔有一个小孩很小，一直都是一家人一个被窝。小孩是头等大事，所以被子稍微厚一些。
农家人的质朴，即使心里有气，但待客方面，总是宁肯自己不好过，也得把好的留给客人。
出来后，在黑沉沉的大堂，盛延廷问老五盛延才：“还没动静？”
盛延才一直在注意盛莺莺的房间。现在大晚上了，也没闹腾，可又不出来。这是闹的那样？
盛延才摇着头：“一直没动静。开始还偶尔有人说话的声音，好像基本都是杨一在说什么，没听见莺莺的声音。可后来，杨一的声音都没有了，里面安静得很……
大哥，要不要进去……”
盛延廷气得很。杨一这是什么意思？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进去一个晚上了也不出来，盛莺莺还没吃晚饭呢，想来杨一自己肯定也没吃。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觉得自己还真像一个大舅子了，这事儿搞得……
“你回去睡吧，剩下你别管。”盛延廷做下安排。
等盛延才走了，盛延廷才努力深呼吸，走到盛莺莺的房门前，壮壮胆敲一下门。
可惜里面没有一点回应，这让他按耐不住，轻轻推一下门，没想到门一推就开，根本没插。房里漆黑一片，也看不到一个人花子，他都不明白自己这算是个什么事了。
他听见有一个细微平和的呼吸声，敢情，应该是盛莺莺的呼吸声。很平和很细腻，像是在睡觉……
这很让他……连手都在发抖，摸索着好半天才摸出一盒洋火。
“哗——”
火柴在黑暗的房间里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