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王沉静地说道,“儿臣……不知……何错之有。”一字一句,艰难至极,心也在滴血。一别后再见,父子之间仍是剑拔弩张。
皇上冷哼一声,“不知何错之有?你是去青州这些年翅膀越发硬了,竟敢私会女官,还把她悄悄带出了宫。”
女官?静王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一抬头,从父皇的表情中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原想沉默,可想了想府里的袁真真,便咬咬牙缓缓地否定道,“儿臣……并未私会……会女官。”
皇上听静王说话听得很是吃力,一时间倒有些怅然若失,心里的怒气也莫名地去了大半,“朕还以为是宫里的人乱说,你居然当真……这样了?”皇上不知怎的突然动了恻隐之心,竟有些不忍心说出“结巴”二字来。
静王并无反应。他回京城后也曾来向父皇请安,可父皇却不愿再见自己一面。他只能跪在乾清宫外磕了三个头便回去了,说起来这还是回京后头一次面见父皇。
皇上见静王一声不吭,脾气又窜上来了,却也并不发作,“来人呐,去把兰庭院的小太监给我带来。”
静王一直未曾起身。他的身子大不如从前,等兰庭院的小太监来时,他的双腿已经僵硬了。
皇上吩咐道,“你如实把你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这小太监虽然是琳妃宫里的人,但静王瞧着面生。他不由得心里叹口气,也是自己一时大意才使得母妃跟着自己落到如此境地,往日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琳妃如今却连自己宫里的人也掌控不了了。想必皇后的处境与母妃也是大差不差,女官丢了本该上报皇后,却不知被谁直接越过皇后捅到皇上跟前来了,甚至还用言语挑拨得皇上大怒。
小太监声音尖细,听得静王浑身别扭,“昨儿个晚间,琳妃娘娘突然病了,说是想念静王殿下,便去传召静王入宫,静王陪侍了一阵子后离开了却并不让人送出宫,只说自己出去。奴才赶巧要去太医院给娘娘抓药,没想到的是……”
“却看见……看见静王他在钟粹宫附近徘徊,还与一个人……搂搂抱抱。”
“奴才想着是主子的事,便也不好多说,看也没敢多看就走了,之后……奴才就听钟粹宫的嬷嬷说少了一位女官。”
皇上早回复了一贯的神情,“孔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静王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皇上到底还顾及天家威严,不愿让这些奴才们听去了静王说话磕磕绊绊的窘迫,于是屏退了左右,“现在,你倒是好好与朕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也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静王的脑子早已转过好些弯了。钟粹宫乃是内宫,他身为皇子,虽然可以出入自由,但也受着约束,并不能这般胆大妄为。更何况,他被贬青州多年,初回京城,除却带袁真真进宫一事,处处小心谨慎,就算进宫,也多半是去给皇太后和母妃请安,并无半点越轨行迹。昨夜确是自己思虑不周,但到底又是谁在暗中处心积虑地看牢了自己呢?那双暗处的眼睛一定知道袁真真身份的微妙之处,料定静王即使到了御前也不能说出真话来,否则牵扯出袁真真以及过去的那桩旧案,到最后皇上气的也还是自己。
静王想了这一周,面色惨白,眼下似乎除却认下这个罪名,别无他法。他越想越觉得心惊,似乎就连自己对袁真真的种种情愫和心动都已被那双眼睛洞悉了。如果自己待袁真真并无半分情意,全然可以对皇上说出实话,甚至顺水推舟地命皇上彻查当年的除夕下毒之案,即使到最后翻不出什么有力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自己的情形却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可现在坏就坏在,他不能说,他什么都不能说。他并非不恨袁大千,但袁真真的父亲他恨不起来,所以他也只能咬紧牙关,担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皇上见静王始终不开口说话,心里的火花蹿得老高,“怎么,为何又不说话了?”
静王深深拜服,“浣桐,确是……是被我带……出宫去的。”话虽然断断续续,听的人却明白这并非因为恐惧,甚至他低沉的嗓音听来倒像是沉稳似水。
皇上瞪大了眼珠子,一把掀翻案上的奏折,“孔维啊孔维,朕还以为这么些年你肯学乖了,没想到还是这样行为乖张,目中无人。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啊……”
静王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解释道,“浣桐……惦记她姐……姐的祭日,托……托儿臣……帮她出宫……不日……便会返回。”
“好一个不日便会返回。你这么多年的饭都白吃了吗?这皇宫岂是想出就出、想进就进的?”皇上痛心疾首地看着跪在地上却又不卑不亢的静王。这原是他最器重的皇子,现在父子相见却是分外眼红,有如仇敌。
静王一声不吭。他知道父皇已经相信了他的解释,毕竟当年的他与郑秀桐……呵,真是好久没再想起过这个人了。静王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父皇既然相信了他的解释,那袁真真便安全了。
皇上心里的气始终不能平顺,又想起了一件事,“那你再给朕解释解释为何大庭广众之下与女官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静王的头几乎伏到了地面上,“儿臣未有……冒犯……之举。夜黑,许是……看花眼了。”
“看花眼?哼……”皇上斜了一眼静王,正想在说些什么,殿外突然传来了李长善的声音,“皇太后驾到。”
皇上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静王,“定是你母妃……哼哼……朕恩赏她这么多年,保她妃位在身,她却……”
静王埋着头,双眼充血,面色凝然,袖子之下的双拳也被捏得哔啵作响。
皇太后颤颤巍巍地进了乾清宫,看到静王跪在地上,语带责备,“天气凉了,小维身子不好,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
“快起来,小维。”皇太后亲自去扶静王。静王却是一动不动。
皇上冷哼一声,“既是皇太后的意思,你便起来就是。”
静王的双腿早已发麻了,双手撑着地这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皇太后瞧得眼酸,“小维,你总告诉皇祖母说你身子好,你看看你这样子倒好像还没皇祖母硬朗了……哎。”
静王不说话。皇太后也不去看皇上,“哀家也听说是什么事了。亲父子,皇上也至于这样生气,天还没亮就把小维叫进宫教训。不过是小事一桩,小维这孩子念旧,重情重义,帮郑家的二姑娘一把也是应该的。”
“倒是皇上有没有想过,这事本是皇后管束的,为何却报到了皇上跟前?这难道不是有人存心挑拨你们父子二人的关系吗?”
皇太后一直紧紧地握着静王的手,就好像生怕自己手一松静王就会被皇上生吞活剥了一样。
皇上自然知道这不过是后宫里惯常使的手段,但郑浣桐不见了也是事实,所以一股子气自然全撒到了静王身上。只是当他真的见到了静王时,心却软了,原来意气风发的御封静亲王如今竟总是佝偻着背,一句话要吞吞吐吐地说上许久,让人着实心酸。
皇太后不见皇上说话,“小维我便领走了,皇上还是赶紧上朝去吧。这后宫里的事,原就不该烦劳皇上过问。”
皇上没再看一眼静王,而是把恭谨地皇太后送出了乾清宫。
琳妃红着眼睛等在殿外,一见孔维出来了,先是给皇上行礼,尔后又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孔维,面色很是哀戚。只是她的一双眼睛里早没了九五至尊的皇上。
皇上对琳妃也是视而不见,径直上朝去了。他一路若有所思,“李长善,你说朕是不是年纪大了?”
李长善“啊”了一声,哈哈笑着说道,“皇上正值壮年,怎么会年纪大了呢?”
“呵,壮年……都是抱孙子的人了,哪还有什么壮年呢?”
李长善知道皇上说的是宥王的儿子孔舒,“舒小皇子与皇上一向投缘。”
皇上笑着点点头,“那孩子像朕呐!倒是孔维,至今连一房侧妃也没有。”
李长善最会察言观色,不见皇上有恼怒静王之意,倒像是有些舍不得他,忙劝道,“静王殿下有皇上护佑,福泽深厚,想来离娶妻生子也不远了。”
“护佑?哼……”皇上却又好像并不十分开心,“若朕还是当年的脾气,只怕就是皇太后来了,也劝不下朕。”
“皇上这是为父之慈。”
“呵,就你会说话。”
琳妃与孔维深深地跪在了皇太后跟前,皇太后斥责道,“琳妃你这是做什么?小维你也是……皇祖母一向最疼你,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静王感激,“知道。”
“知道就给皇祖母起来。”
静王扶着琳妃缓缓地起身,低声赔罪道,“是儿臣连累母妃了。”
琳妃摇摇头,“你我母子,哪来连累一说?”
静王朝着皇太后行拱手礼,“皇祖母,母妃宫里……”
皇太后轻轻地拍了拍静王的手背,“你放心,后宫里有哀家。琳妃,你回去便将可疑的人都打发出去,皇后那里,哀家会去说话的。”
琳妃点头,“让臣妾送皇太后回去吧。”
皇太后点点头,“也好。小维,你便也回去吧。”
静王让到一边,等不见了皇祖母与母妃的身影这才头重脚轻地出了宫。可他见到等在宫城外的陈平时,他才知道这事并没有结束。陈平不露声色地朝着静王使了一个眼色,又冲着马车努了努嘴。
静王心里估摸着宫里丢了的郑浣桐便在马车之上,他面上没露出一点异样来想,一进马车,郑浣桐正托腮凝望着他,“静王,好久不见。”
静王沉住气吩咐陈平赶车。
陈平虽然一贯沉稳,往日驱使马车如履平地,今日却有几分颠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