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郑思霏的那夜,南宫钰将玉簪横挽在发上,露出大半截莹然光芒。
南宫沉将自己易容成一个满面麻点,皮肤黝黑的丑仆从,南宫钰倒是换了一身端整玄衣,衬得他发上那只白芒簪子更加灿然特出。
子时一到,两人共押黄金二十两,进了采星馆的武竞场。
场子开在采星馆的地下,偌大空间的后半段,有一座垫高的台子,台上布幔围得密实,只见幔子上映出了来来往往的人影。室内大小方桌若干,略估可容近百人,此时已几乎满座,桌上摆着糕点鲜果和茶水,供人任意取食,人声鼎沸,但并不怎么杂乱,环视而去,什么人都有:带着小厮,面色闲雅的青年公子、结伴成群,持扇高谈的士子、鲜衣华饰,左右簇拥着轻纱美人的中年福态豪绅、束衣窄袖,显然习武多年的江湖中人……
平日不可能聚在一块同时被看见的这些人,居然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而且,所有人都象是在热烈地期待着什么,不住朝着高台那头的帷幕看去。
不过,也有人眼尖地发现场中出现了一对奇怪的主仆,这两人并不坐下,而是找个较僻静的角落站定,高大的丑仆偶尔垂首,对自己的少主子低声说话,而玄衣少年只是一迳沉默,用一双明媚凤眼瞅着周遭来往不绝的人。
这武竞场虽没有任何入场限制,只要有钱或身怀珍宝,谁都能进来竞价寻宝,但还从不曾见过有哪户富贵人家的孩子在这么晚的时间还能涉足此处;因此,不少人多看了那个极傲极美的少年几眼。
在场俱是识货人,这一细看之下,不少人立即盯住了乌衣少年发上那把簪子,移不开眼光。
润泽闪耀的簪子,衬着少年锐利带刺的俊美──无可挑剔的搭衬。
已有许多人忍不住窃窃低语,打听那孩子的身分。不过,哪有人能立刻把他和南朱雀殿的南宫少爷联想在一处?多数人猜得暧昧,纷纷认为此人应当是采星馆里新收进来的漂亮小倌,特地扮作贵公子混入场里,引起众人的好奇询问。
再看见那俊美少年眼前明明有空位却仍不坐下,而是一脸悠然站着那里,彷彿就是刻意要大家都去看他一般,更加深了众人心里的揣测。
不多久,便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开始蠢蠢欲动。
那个富绅模样的中年男人,自从玄衣少年一出现后,便不再与身边美人调笑,而是将一双眼毫不掩蔽地溜在少年的脸上、发上;心里盘算了一会,他随即招手唤来坐镇场中的采星馆胡管事,指指那少年,随口交代了几句话,胡管事脸上顿时露出极是为难的神情,连连作揖陪笑,惹得富绅一脸愠怒,对胡管事放大了声量训斥,越过了场中略显嘈杂的噪音,稳稳传进南宫钰主仆二人耳中。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去!不过是要你们采星馆那娈童过来陪大爷坐坐,再看看他头上的簪子值我出多少价!你们这采星馆,难道不是我想要什么,便能替我弄来什么吗?“
闻言,南宫钰眉心恼怒一蹙──那个脑满肠肥的男人竟把自己当作采星馆中的孪童!
他心下虽大怒,但听见那人说想要看看自己的玉簪,便知此行的目地已达到了一半,这时,南宫沉又暗中拍了拍他的背,让他耐住性子;于是,南宫钰强忍气恼,假作充耳不闻,将眼神投向他处,实际上已是专注听着那边的动静。
面对富绅的无理取闹,胡管事仍然满面笑意,只是陪笑道歉的声音略提高了些:“是,是,大人说的是,不过,小的还是要向大人说清楚,只要是咱们采星馆里的小倌,没有一个能托大自矜的,大人要谁陪,谁就得来……不过,那位少爷的相貌虽是极好看,却真不是咱们馆里人,他的簪子也不是今晚的抵押物,不是采星馆能随意弄来的。如果大人真的想要,小的便请场主与那位少爷谈谈,看看对方能否割爱……“
富绅见胡管事一脸为难,也晓得自己猜错了,这少年当真不是采星馆小倌,胡管事搬出场主的名号,实则是让自己有个台阶好下,富绅心里虽还大叹可惜,却知道那玉簪今晚轻易弄不到手。于是,他不太自在地哼了一声,绷着一张脸装模作样:“还不快去办?不是我要自夸,他头上那东西,场主若能弄了来,今晚的竞标那才叫精彩!“
“大人说得是,小的这就去通报。“胡管事不住哈腰欠身,立即匆匆退下。
***
“胡先生,把那孩子请进来吧。春雪,奉茶。“降神沉声冷然。在采星馆中,他向来是如此凉薄,不露半点情绪。
戴着面具的他端坐在厅后的小厢房里,直接向合作多年的胡管事问话。这种无理取闹的客人,多年来遇得不少,他们早有一套程序标准的应对之道。
不过,今日有些不同,胡管事召回了正要去端茶的春雪,吩咐道:“春雪,别上茶,把馆里的夏酿端一壶来,附两只杯子。“
夏酿是采星馆里数一数二的上等好酒,以夏日繁花浸泡而成,难得的是连壶冰透,端上桌时寒烟瀰漾,酒味芳洌清甜,饮之暑气全消。
“哦?“降神闻言端坐,眼光好奇:“那物事,连胡先生都有兴趣?”
胡管事嘻嘻一笑,敛首退到门口:“人老了,东西看得多,总也能看出什么是好的。不过,我老眼昏花,还比不上场主眼光锐利,总能将好东西看出点奇邪门道。这东西我看着倒是心里有点谱,不像人间珍异,却像李老半仙说的神魅之物。“
“胡先生!你可看得真切?“降神双眼一瞇,心头微震。
“就怕是我老眼昏花,看不真。那位小少爷过来时,可得请场主好生细辨。“胡管事抬起头,一张脸上谄笑尽逝,极是肃然:“如果真的对少主有好处,请场主无论如何要把那东西留了下来!”
“……不需先生吩咐,这个自然。“
***
等到了。
当眼前走来那个老管事,满脸陪笑地请南宫钰入内室一叙,南宫主仆互望一眼,知道事情成了一半。
“少爷,小的就在门口等你。“南宫沉推了推南宫钰,让他自己进去。
当南宫钰随着胡管事的背影,穿越人群,踏进厢房,亲眼看见果真是降神坐在内室,摆酒候他的那一刻──
“名满天下的武竞场主,果真是你……“南宫钰凤眸带刺:“『降神师父』!”
降神的身子似乎因为不安而微晃了一下,然而,当降神看见自己头上那把簪子时,眼光透露出全然无法掩饰的惊诧和热烈,南宫钰把这一点细微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南宫钰对于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心头再也没有半点疑惑。
“南宫少爷,原来是你。既然你有此能耐,挖出峰儿和我的底细,想必思霏也知道了?“降神看来很快便冷静下来,随即举酒相迎。
“该让她知道吗?我从来不想让她知道这等龌龊事。“南宫钰坐到桌前,高举沁凉酒杯,直视降神的双眼:“这酒,还不知喝了之后阿钰能不能直着走出门去?”
语毕,一杯带着淡粉色的酒液从玄衣袍袖中倾泄而出,南宫钰脸色丝毫不变,倒干了杯里的酒,迳直抽出自己头上的玉簪,早就以绸带扎好的头发整束甩落,端净清爽。
南宫钰把倒干的空杯抛回桌上,露出掌中整把玉簪,唇边一弯讽笑:“酒杯空了,咱们谈正事。这东西你若是想要,我可以给你,不过,我要你拿一样东西来换。“
降神回臂,满饮手中那一杯酒,将空酒盏又倒满了,端放在自己身前,沉声问:“这东西我确实想要。该拿什么来换,南宫少爷请明说了吧?“
“不难,我要你打败一个好武成痴的人,从他手里拿下一样东西。这几日擂台,我看看场主的功夫如何,若是能合我意,南宫钰就和场主做个交易。“玄衣飞起涟漪,南宫钰回身便向门外走去。
深吸一口气,降神闭上眼,忽觉眼前一阵眩红。
这簪子,何以流落人世?南宫钰,又是如何得到此簪?这簪子里,藏了太多他咽不下的嗔痴怨……
顿时,降神再也不能控制内心翻腾,蓦然睁眼,瞪着那个即将走出厢房的玄色背影,断喝:“南宫钰!告诉我,此物从何得来?“
南宫钰当然不懂降神在问什么。
他打从心底认为,眼前这个利欲薰心的武竞场主,只是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更多像这把簪子一样稀奇的珍品。
“莫非你以为……这样的东西世上还能有更多?降神『师父』,怪不得你老戴着一张面具,原来,白日黑夜、人前人后、擂台上擂台下……你总是忙着换上不同的相貌!“
南宫钰一声嗤笑,不知是嘲笑降神的急躁,还是在笑自己识人不清。
“这东西的来历不重要吧?等场主靠着高绝武艺把它抢到手里,有得是时间慢慢查清楚。这样好了,我看三场擂台,这三场,请场主维持十招以内取胜!果真做到的话,一切好谈。“
簪子在南宫钰指尖滴溜溜一转,润润的光居然刺痛降神的眼。
南宫钰将簪子扎回发间,扬起俊美绝伦的面庞,昂然睨世。
这东西,是他天生带来的奇迹,不过,往后他再也不需要此等异物的光环;因为,他会靠着自己的双手,造就另一场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