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
不远处的邻房,歌女圆嗓宛啭,唱腔轻糯动听,他可以想象,那双训练有素的纤指,在琵琶弦上漫飞的动人情态。
然而,那个听着声音不过才是荳蔻年华的少女,唱起这么一支凄凄凉凉的歌,总是少了那么一点历练过的忍痛,少了那分一言难尽的暧昧。
在房里听曲的男人,是他紧盯许久的目标。此人眼界很高,这样的弹唱水平,必不可能让那男人满意;他本就筹划妥当,只要那男人一发作,便要手下趁乱鼓譟,适时用药迷倒了此间所有人,直接将这人掳走。
偶有蛩鸣打断琵琶的流畅如水,然而,毫不妨碍他躺在屋脊上赏曲品评的乐趣──夜潜青楼,躲在高瓦畔听人声鼎沸、听人生百态,这恐怕是他现今的尊贵生活中,最异常而绝不靡费的一项娱乐。
青楼。依恋与恼恨纠缠的处所,他的原乡。一切再回不去,恰似裂帛。
相对平静的岁月,他还清楚记得是何时打碎的。
当时,他忐忑不安地待在同湖书院里,追探刘仲士的举止,见刘仲士醒来后似乎将一切都忘了,只字不再提起,他方才安心。但,才放心没几天,某夜接获春雪来报,说是馆里出了大事,要他暂时离开书院,避避锋头。
有师父在,有娘亲在,哪能出大事?他半信半疑,随春雪下了山,仍硬是要回去看看情况,夜里本应明光闪耀的弄玉楼和采星馆,早已闹得天翻地覆,官府派员强行闭馆,武竞场停开。
降神在擂台上被人揭露了真面目,此人相貌便如二十五岁青年,然而,众所周知,擂台不败的降神,已在武竞场中称霸十二年……十二年前的他,怎能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于是,“采星馆内藏秘药,足可起死回生、青春永驻“的传言,野火似的,短短几日便澈底点燃了黑白两道的贪婪。
他这才知道,谣传有多可怕,多厉害。而师父,留下一把给他的玉簪,带走了那张足可平地惹惊雷的无名帖,大白日里不掩面容,从采星馆正门缓缓策马,扬长离去。
走得这样意气昂扬,招蜂引蝶,丝毫不像师父的性子,降神恐怕是想把黑白两道的眼光也就此带走,莫让采星馆为难。
可惜,旦夕祸福难料。
江湖中人还没惹出什么事,却远从京师来了一个荒淫好色的国舅爷,硬是要见识见识那个早就隐退不出的邵默引──他知道,自己的爹貌似温和顺从柔婉无骨,其实骨子里脾气倔得很,得罪国舅爷而下狱,这是全然可以想象的事。
接着,娘自然要勃然大怒,那也应该。可是,他绝对不相信向来刚毅自持的娘会气得失去理智,失手杀了微服来访的文夫人;更不可能在杀人之后还惊惶尖喊,多添祸端!
偏偏,真是邵夫人杀人后的凄厉尖叫引来众人围观;偏偏,文夫人的尸首明明白白地倒在邵夫人房里。
这样惊天动地,几乎能抄家灭族的事才刚发生,弄玉楼与采星馆极巧合地同时起了大火,文夫人的尸首没救出来,而那个暂时被关在柴房里、等待国舅发落的邵夫人,也被烧得辨不出身形,再不见生前明媚模样。
至少也有百余人未曾逃出生天。春雪,夜荷,胡管事……没有一个生还。
当日,消息才一传出,狱中的邵默引没等文国舅去兴师问罪,自行仰药了断。
这惨剧,结局自是荒谬可疑。然而,焦土遍地,什么也查不出来。传说中的灵丹仙药、悬而未决的文夫人命案,全都成了永远的谜题。尽管在国舅爷的震怒之下,官府也无计可施,只得装模作样追查了一阵子,收缴了这片原本繁华无匹的废墟,转手出售后,草草结案。
在官府里所能查到的记录,便是邵默引在大牢中畏罪自杀,其他弄玉采星馆里的人全烧死了,尸首数量没错,一个不差。
但,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弄玉采星馆实则有一个少主没死,让人给救了出去;邵夫人也没死,不过,从此半醒半疯。
救了他们娘儿俩的那些人,只说自己的上峯是邵夫人的至交好友,其余一概不提。
他的娘亲在疯的时候,全不认得他,倒记得自己有个娇滴滴的美貌女儿,以邵默引所写过一首诗,诗中“平江尽澜处,湖心一点枫“的句子命名。
于是,他们的女儿名唤“邵枫“。
可是,她不记得这个“女儿“实则是由一个身子骨病弱的男孩所改扮;也不记得这个“女儿”在十二岁那年便硬要穿回男装上书院,也给自己的单名改了个豪迈的字,就这样变成“邵峰“。
邵夫人没死,却疯了;他还活着,可是,在世上仅存的娘亲心里,他是个不存在的人。所以,他费尽心思找了一个与自己十二岁时相貌堪称神似的女孩,去假扮那个从来不存在的邵枫。
然而,邵夫人清醒的时候,他也觉得这个娘不再是自己的娘,而是一个媚态横生的女人,对属下呼来喝去、颐指气使;看着自己时的奇怪眼光,也令他感到陌生得很。
世界上没有那个青衫瘦弱的小书生邵峰了,只有一个真正娇滴滴的小美人邵枫:万神宗少主的未婚妻子!
***
一曲《琵琶行》未尽,屋里的男人果真不满了,锦扇敲出轻微一声,打断弹奏;这举动已是向来附庸风雅的他,所能展现出来的最大不悦。
“这样不上不下、荒腔走板的曲是什么东西?怎么?莫非存心取笑大爷不识音律?“略带邪气嘲讽的低沉声线,硬是压过了弹琵琶少女的莺啼娇声。
本躺在屋脊上的青年蹙眉,无声跃起,幽光顿时拉出他颀长的黝暗身影。
他没有兴致去听接下来的吵闹,尤其吵闹的那人,还是个鼎鼎有名的采花贼。若不是非得要靠此人揪出当年事件的源头,这样的男人,杀了还嫌弄脏他的手。
这男人武功虽顶尖,但已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听了好半晌万神宗晶娘亲口唱出来的琵琶魔曲!接下来,只要靠他早就布置停当的那几名高手去收拾残局,自然是轻松写意、毫无阻碍,他只消回到自己的屋里静候佳音即可。
几个踪跃翻身,黑影霎时没入巷弄深处,旋即消失不见。
唯有他发上隐约灿显的光,尚存残影,留下几点莹莹如玉的皓然。
可是,他早走了一步,没来得及看见那名抱着一把七弦琴、身披连帽斗篷,一听到屋里男人发怒,才从倡馆后院树上翩然飘落的轻窕身影。
斗篷里的面貌,被乌纱蒙起,那双唯一显露在外的瞳眸,虽清澈盈然,却彷彿是再涌不起波涛的死湖,平漠寒邃。
踏过长廊上早已被迷晕的鸨母和几个护院,斗篷中,没有抱琴的那只手低挥,将廊侧的灯盏灭了;接着,她拿掉塞在耳中的棉花;最后,整件乌压压的斗篷飘摇委地,走出一身俊致的娇裊韵味。
灯光明亮的房里,感受不到廊上细微的动静。
“这位爷,不满奴家是吗?“房里,晶娘睁着天真的大眼,眼眶中泛满了泪,直勾勾盯着面带怒气的男子瞧。
她的柔弱并没有带来一向无往不利的迷醉效果,男人的笑容更诧异,脸色更恼怒了。
“你也有耳朵,听不出自己唱得多差劲?“男子轻哼,口中的话一点不留情面,一点也不因为晶娘的楚楚可怜,便给出半分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