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霏头也不回,疾步走向后院的狐仙石雕,心乱如麻。一下子忆起降神温暖的胸膛和怀抱,一下子脑中充满了邵峰的青袍,一下子又想到自己对南宫钰其实抱着甚是矛盾难解的情感,思绪翻倒无数,顿时压得她喘不过气。 美艳的狐仙像,一双乌漆生彩的眸子仍俯视众生,仿佛是对她的怜悯。 郑思霏仰起头,茫然望着石雕的致丽面孔。 如果她生来真是男儿身,是不是就不会有这等莫名又恼人的思绪?她真的讨厌南宫钰吗?与其说讨厌,不如说是她清楚知道此人高不可攀,即使在心底想得发苦,这人也不会属于自己。 从小,她就冷眼旁观着彩月对南宫钰痴傻的刻苦相思,同时不断在心底对自己说:以后绝对不要变成这种悲惨的样子! 不肯当女人,不想要女子的痴心,于是,她答应了严留仙的提议,任她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说要做个男人吧?结果,才一换上女装,就再也不像自己了。 “狐仙姐姐,你说,我怎么会想起降神师父?怎会是他?他可还会记得,自己曾经喊过一个……名叫思霏的小女娃吗?明明只差那么一点,他就要杀了我,可是……为什么我记忆中的他,总对我笑得那样温柔?“ 一水浅隔,她坐上小池石岸,轻轻抚着手上那朵半开茶花,细语低喃,缓缓把一直藏在心里、多年未曾去想的事,一件件数给自己听。 “哪,姐姐知不知道,我老说不想嫁给钰哥哥,其实不是讨厌他,昨日和他大吵了一架,也不是真的不肯先低头……只是,我想要的,他不能给;他给的,总不是我要的……他现在呀,可神气了,武功终究没练得比我好,却很懂发号施令呢!桃花也多得很,男的女的都有!不过,夫人大概也要给他找门好人家订亲了,到时候,他可得忙着安顿自己的娇妻,也没什么闲功夫再和区区一个护卫纠缠了吧?” “对了,狐仙姐姐若果真有灵,这姻缘符不是给我求的。“想起袖中的姻缘符,郑思霏放下花,将绛红色的符合在掌心,眯眼祝祷:“思霏有个异姓妹妹,属兔的,五年来音讯全无,如今,好似又有了她的消息,想必她也是该嫁了人了……这符,思霏要替她求个姻缘美满,无灾无殃!” 喃喃说完,郑思霏睁开双眼,一眼便看见清澈无鱼的池水中,倒映着自己犹戴面纱的脸,若隐若现,陌生得让她忍不住摸了摸脸颊。 “至于双飞嘛,待到钰哥哥大业暂成,江湖上也就不会再有这个人了。双飞,双飞……哪来的双?还是该改回霜寒雪冷的霜,那才是真正的我──义父和沉叔都说,我出世那日,天降彩雪,纷纷不止……这倒也没错,雪飘一世,孤伶此生。“ 才正自嘲一笑,郑思霏忽然察觉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氤氤氲氲,似乎泛起朦胧细雾。 怎么?要下雨了?她诧异抬头,一片凉意顺势飘过颈窝。不知从何时开始,乌云已聚满半天,观此天象,雨不落个大半时辰,势必不能休止。 她再转身去看,发现陈鸯并没有过来,凉风吹起,整个后院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人。看来,那小姑娘今日定是求不到允符,败兴而归了。她收回手中红符,指尖抄起那朵仍是露珠盈盈的茶花,趁着四下无人,展臂一挥,紫影绰绰约约,袅然飘落狐仙手挽的石篮子里。 “今天没法过去细看姐姐身上有没有机关,思霏择日再访吧!不过……”郑思霏一笑姣然,她朝狐仙像说了好一会的话,竟不自觉对这座栩栩如生的石雕生出点亲近心来:“美人当配带露花,姐姐,你这样挺好看;比我醉华阴的姐姐们,不惶多让。“ 大雨迸落之前,郑思霏见四下无人,便展开身法,几个踪跃奔回城里,去得远了。 滂沱暴起当下,王云生破例在白日拧开狐仙石雕内的机关,冒雨追出。 寂寂狐仙,手挽空石篮,在大雨里,她原本美如真人的眸光,一下子黯淡许多。 *** 大雨太急,郑思霏淋得满身寒,只想找个避雨处,不假思索便绕进了昨夜严霜芊下榻的客店。她向内一瞟,店内几乎全是遇雨受阻的行旅,人多声杂,倒没有什么人在注意门口。 该回家,还是干脆住店?这两天,与南宫钰闹得这么不愉快,实在不想再让他见到自己的一身女子装束和狼狈模样。 可是……今日不回去,明日不回去,难道一辈子都不回去? 她站在檐下蹙眉思量,一边解开脸上早已湿透、沾附在脸上的纱巾,浑身透凉滚在泥上,已滴溜溜地圈出个小水环。 郑思霏才这样站了片时,便有人从背后朝她朗声大喝:“让开!别站这儿挡路!”她有些歉然,正回身要避,紧接着却是一道夹带水气和戾气的软兵啸声,迳直朝她身上招呼! 她心里既诧且怒,步法挪动,就要朝客店外避开。不料,右脚伤处在雨中浸了好一阵子,这一拧,便是突如其来的剧痛,再加上现在脚踩的,是她从来没穿惯的绣鞋,雨中又无可凭依……郑思霏微微咬唇,勉强用腰一带,左足点起,借势旋身,面向身后来人。 漫天雨浪被她湿透的衣裳带出一波涟漪,顺势全洒在那个对她挥鞭的男人身上,还有淅零零的几点剔透水珠,落在他背后打着伞的男子脸上。 打伞的那男人,嘴角含笑,几点水珠泼到他的颊上,他也不抹去;此人端雅正气的成熟面容之上,书卷味极重,一双锐利暗藏的眼,极带兴味地望着郑思霏隐透英气的清秀面孔── 也不动声色,打量着她那一身透湿的女装之下,看得出几乎全然平坦的胸口。 郑思霏对上男子的脸,一下子认出了那张自己想忘、也忘不掉的面容!她的喉头如被扼住了一样,霎时震惊得没法呼吸。 她一时忘了,自己脸上有易容;一时忘了,那人不可能认得自己原本的容貌;一时忘了,自己多年来苦练武功,不至于再次落到他手上而无力自保…… 所以,她再也没能躲开那个持鞭莽仆的怒斥,以及力道更剧的下一鞭。 失却双飞的伪装,裹在一身女装里的她,瞬间,眼中流露无以掩盖的惊惶。 这一鞭不知是失手、还是毫不容情?劲道强悍的末梢,直向她秀美的颊上舐去!眼看要伤了那张脸,打伞的男子眉头锁起,低喝:“住手!“ 莽仆闻令,硬生生就要收鞭,却有一道银光比他更快,霎时就把浑身僵硬的郑思霏向后一扯,捉住她的那个人,嘻笑致歉:“这位大爷,真是对不住!你呀!怎能这样盯着人瞧?实在无礼!别与我闹脾气,咱们回家了!” 那人揪住了郑思霏后领,把她转了个身,让男人的眼神没法再瞥见她的脸。 伞下的男人跨进门槛,温文地将伞递给莽仆,让他去收,顺道喊住那个满头乌发被雨淋湿,全都沾附在双颊上、看不清长相的男子。“等等。这是你什么人?何以孤身冒雨,又身作此等装束?“ “这是我妹妹!和我吵架赌气,刚刚才溜出来的!冒犯了大爷,咱们立刻就走!” 语毕,他扯住了郑思霏,头也不回地朝大雨中奔去。 “妹妹?女的?“男人紧蹙着眉,面露诧色,一时忘了叫住他俩,再回过神,已见二人背影在雨雾中逐渐朦胧,逐渐离远。 他撮唇一啸,下颔再朝着郑思霏二人背影略略一点,骤雨之中,林荫暗处,忽站出两个人来,恭恭敬敬地朝他抱拳示意。 “薛奉,王宁,追那两人,只要他俩没出城,就追到底。” “是。“ 雨中的两人应声去了,男人才将眼光落到已替他将伞收妥的莽仆身上。 “我爹让你看着我,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不令而行?” “不敢!王爷有令,让属下任凭少爷差遣!“ 男人唇一弯,眼中却没有笑意。“任凭差遣?那好,你就在门外替我等到伍巡检来吧。” “……是。“那高壮莽仆脸色明明一变,却不敢应声相抗,表情有点难看。 男人自顾自进了客店,一边等着店小二领座,神情若有所思。
屋外,大雨兀自下个不停,望着雨景,他心里想着方才惊鸿一瞥的那双眼眸。清澈的眸子,有猛禽的敏捷锐利,不知为何,竟也有幼兔的纯真,还有惊惶。 女人?如果那是个女人,他还是生平头一回对女人感兴趣!不过……那个所谓“哥哥“,如果真是她的亲生兄长,相貌定也不差。 如果那个“哥哥”,也拥有一双像她一般的矛盾清眸,那更好了。 他优雅地掸去长袍上的水珠,此举扯动腰上的蟠龙玉佩,明光照眼一晃,莹然绝丽。 “只要你俩还身在这座城里,总有一天……会让我找到的。“
陈氏幼女,陈子夙的幺妹;未来极可能成为南宫少夫人的扫眉才子陈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