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霏只觉得自己被一双温暖强韧的手臂环住了,不由自主跟着他跑──那双手,把她从险恶的回忆悬崖深处,猛然拉了上来。 大雨更剧,竟伴随隐约龙鸣,轰然撼天。云中劈下雷电,闪蓝在墨色泼染中卓然跃出,矫如游龙。 然而,雨中的二人毫无兴致去欣赏此等异象。 她偶然抬起头,在视线朦胧中,认出王岫来。她诧异开口,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 “你,你是──?" 王云生压低身子,打断她的疑问。 “有追兵,甩脱以后再说!" 肃然正色,她慢慢定下心来。 他,却是心思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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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生本没打算要让她察觉行踪,但是,透过狐仙像的双眼看她,每听她说一句话,他的心就震撼一分,许久不曾去想的事,一件一件从心底堆栈出来,直满涨到喉间,颤动着倾泻而出的渴望。 而,话到了口中,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更不知道……不再是“邵峰"的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对她说些什么? 但,他今天第一次确定,并不是整个世界都忘了他。五年前就从自己生命中静止断裂的那个时空,原来还像生了根一样,扎穿她的记忆,牢牢活在她心里。 至少,还有她记得。 那个没有獠牙的虎姐姐。 无声的笑,打从胸臆中不可遏止地淌出。然而,这点感动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刚才无意间遇上的那个人,必定也还记得自己。 刘仲士……不,至少该替他正回本姓,称他为赵仲士了。 王云生心里很清楚,赵仲士这个人,生来唤风得风、要雨有雨,很少遇到抢不入手的东西。 然而,他却没有真正得到过邵峰,甚至还被摆了一道。唯有得不到,遗憾才刻骨,才会装模作样地把这个人放在心底。 今日,狭路相逢。 他忍不住要奔出去将她拉开,因为她的反应。郑思霏掩不了惊惧的神色、僵硬的身子,让他在一瞬间仿佛回到过去。 只是,现在的他,不再像儿时一般无能为力。 赵仲士显然对她雌雄莫辨的好看相貌异常好奇,否则,不会立刻派人跟踪! 该去哪里? 王云生带着郑思霏左弯右绕,既不能把她带进自己的势力范围、曝露自己身分,又察觉追兵跟得不紧不慢,显然一时片刻摆脱不了……犹豫片刻,他抬头一看天际,周遭视线极不清楚,云色黯淡,仿佛整个穹庐都压在头上,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当务之急,绝不能让赵仲士循线查到自己身上;而她……身上还有伤,撑不了太久。 他的七截阙,进境虽还不够,但,解决这两个人,当是绰绰有余。两害相权,王云生很快在心里做出决断。 他拉住郑思霏衣角,将她轻轻推向山径小路,低语:“你往前跑,我前些日子发现那里有个山洞,樵猎常在洞中稍歇,放了应急药物和用具,你进去躲躲雨。" 郑思霏随着他示意的矮丛看去,不远处确实露出了半个被树藤掩住的洞口。 她犹豫不决。“我去了?那你呢?" “咱们素不相识,我不过是路见不平,你倒也算是讲义气了;"王云生微笑,俊秀面容上又是一脸戏谑。“好妹妹,哥哥我自然是去和他们讲讲道理!" 素不相识?昨晚不是才见过面吗?他不认得自己了?郑思霏还来不及把脑中的疑惑想清楚,却已见他转了身,就要下山。 她皱了皱眉,一时想到这个王岫的武艺,实在并不怎么高明,而尾随的那两人,显然又不是好打发的人物,她连忙放声高喊:“你小心!那两个人,你打不过!" “打什么?我是大夫,读圣贤之书的……我讲道理!"王云生哈哈大笑,朝她一摆手,往来路奔去,黯淡的天色中,大雨一下子就吞没他的身影。 郑思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才迈步要去追,右踝便是一阵剧痛,她就算跟去了,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大夫?"但,屡屡听他称自己为大夫,她蓦地想起一件事。醉华阴专研药学,而秘门勾陈之中,最高明的手法却不是治伤,而是用毒。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一咬牙,转身自朝山洞奔去。 “王大夫,希望你真的是勾陈传人!要是毒不倒那两人,只怕倒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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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思霏拨开丛草绿藤,小心翼翼地进了山洞,只见地上散放着驱虫的药草,还有几个小木盒,其中一盒装着些寻常伤药,另一盒是火刀火石,洞内堆着不少干柴禾,壁上挂着一个无箭的旧箭囊。
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但看得出有人定时来整顿的收拾痕迹。果如王岫所说,这山洞应当是樵夫猎人避雨暂歇的休憩所。 湿衣裳沾附在身上,甚是难受,但她知道现在不能升火;至少,在还没确定追来的人离开之前,这座山洞里不能见光。 她想了想,还是先将细小的柴枝收拾出来,如果王岫真能回来,那时再升火也不迟。柴堆里,还让她翻出一床破被褥,山洞阴暗,看不出被褥上有没有虱子蚤子,但,至少没有异味…… 犹豫片刻,她还是闭上眼,将右脚鞋袜除去,把伤处高肿的踝用干布擦拭、紧紧裹起,这才觉得好过一些。 至于湿冷的身体,那实在顾不上了。大雨如她所料,下个不停,天色愈发阴暗,四周愈来愈冷,身体却愈来愈烫。郑思霏明知自己的足踝没有料理妥当,已经发起烧来,却仍是勉力打起精神,戒慎地盯住洞口。 那个人是刘仲士。她不会看错,不可能认错!光凭他方才看着自己的眼神,就足以让她从内心颤抖起来;万幸,刘仲士只对男人感兴趣,而此刻,她才猛然想起自己还穿着女装! 她摸了摸脸颊,醉华阴的易容霜,遇水也不落,她知道,自己现在必定仍是那张细肤白皙的少女相貌。郑思霏恍然大悟,失笑:“难怪那王岫不认得我!" 可是,既不认得,为什么要出手替自己解围?再怎样路见不平,也不至于帮一个陌生女子帮到如此地步吧? 这王岫,在她心中的形象可不是个坦荡荡的正人君子!此人,究竟是何居心? 郑思霏叹了一口气,挪向洞口,探手取了些雨水拍脸,努力维持清醒。“算了,若是他还有命回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他若真能再回来,倒要记得言语间别露出破绽,不要让他发现自己就是昨夜的“双飞"! 她犹自凝神思索,洞外不远处,冷不防冒出一把带笑的声音,惊出她半身冷汗。 “好妹妹,你说谁怎么啦?" “你──你怎么无声无息?"是王岫! “雨下成这样,你哪能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浑身湿得滴水、乌发散乱不整,然而,脸上依旧带着好像永远不会消失的微笑,掀藤而入的动作,闲适得仿佛正在勒开哪家闺女门口的绣帘一般。 柔声含笑的俊美面容,风致无边;他的白衣早被雨水黄泥染上一层淡淡的蒙灰,然而,紧贴在身上的衣裳,却忠实勾勒出他练得结实的胸膛、和修长的腰腿,每每跨出一步,全都饱蕴着强悍的暗示。 对男人而言,这是个欲除之而后快的威胁;但,对女人而言,恐怕本能地只能有一种感觉。 情挑。 不知为何,郑思霏脑中竟浮荡出这两个始料未及的字眼。她一下子窘红了脸,傻盯着王岫,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