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岫对她的心思毫无所觉,朝她伸出濡满了水的左手,轻道:“拿来吧,没事了。“ 从他袖子上蕴饱的水珠轻轻洒了过来,郑思霏蓦地向后一缩,狼狈避开他的手。“什么?” 见她戒慎,王岫眉心微皱,露出苦笑:“这么可怕?只是要你把火石给我,可以升火,没事了。“ “……嗯。”她将手上火刀火石递出。黑暗里,郑思霏辨不清他脸色如何,只希望他别看到自己的一脸尴尬。 摸出地上泛潮的绒团,王岫花了不少时间,才打出细细火星,引燃地上细小柴枝。 “你受伤了?“火光一闪,郑思霏立刻看见他左手大臂划开了一道长口子,于此之外,浑身上下几无血痕。难道追来的那两人,真是被他“讲道理”讲退了的?她不信。 可是,要说王岫的武功能以一挡他二人?她更不信! 只见王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耸耸肩。“哦?跑得太赶,没发现让树枝勾破了。我有药,上一点就没事了。“ “你……真和那两人讲道理?没打起来?”郑思霏试探着问。 王岫在自己衣襟里左翻右找的寻药,边笑边答:“他们也不怎么想伤我,给点银子之后,便不难说话;只是不免害我多淋了一阵子雨。“ 火逐渐烧旺了。郑思霏向火堆挪了挪身子,看见王岫从身上拿出来的药盒,就和之前给了她的一模一样;他打开盒子,除了寻常药气,还有淡淡的柑橘酸香,甚是好闻。 他撕下袖子蘸水,拭净伤痕四周,倒出了不少黝黑泛光的药膏,毫不珍惜地朝自己左臂划伤的口子上抹。 她心里寻思。看来,昨晚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他给的药,应当没什么问题才是。 郑思霏兀自发呆,没发觉王岫已把眼光落在她的右踝上,双眼瞇起。 “……我也不想与你打哑谜了。姑娘还不肯坦白自己身分?” “身分?!“难不成他看出了什么?郑思霏没料到他居然直接这样问话,心头一惊,迅速将伤踝缩回左膝旁遮掩。 她坐立不安,不知如何应答,干脆选择相应不理。然而,王岫竟也不追问,一时之间,除了柴火跳跃的哔啵声,别无他响。 郑思霏偷觑了他一眼,王岫俊美的脸上满是凝肃。 他看出自己是双飞了?怎么可能!但,若非如此,他究竟在问什么?脑中寻思不止,紧绷的压力,逐渐压得她透不过气。就在她总算忍不住猛然站起身,就要告辞离开时,却听见王岫叹了一口气,先是拉住她衣襬,似又觉得此举不妥,很快就放开手。他揉揉自己额头,脸上神色很是苦恼。 “姑娘且慢!何须防我如防贼?我就实说了吧,在下是勾陈传人,姓王名岫,字云生……和醉华阴也称得上有些渊源。如果你不是醉华阴的人,怎能穿着这身衣裳?我没有恶意,只是昨夜与你家师姊妹有过一面之缘,有事请教罢了。” 醉华阴的衣裳?郑思霏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的白衣,本是向严霜芊借来的。 “王岫,你──“ “姑娘若不在意,唤我云生就是。”王云生浅笑,又是昨夜那种轻佻的调调:“美人连名带姓的这样喊,我听不惯。“ 郑思霏当然不肯那么亲暱地唤他,只是板起脸,横了他一眼。这人看来虽没有恶意,她却不打算再坐下,只是拢拢裙尾,把伤足盖了起来。 “王云生,我师姊妹白日就已经离开了,你想问什么?”她这一应,便算是认了自己身分。 听见她的答覆,王岫的眼神有些深沉。“没什么,只是听说醉华阴有个霜字辈的弟子天纵奇才,竟自行领悟出已失传两代的秘术,这个秘术,据说可以透人心魂,医治药石无效的癔症……不知是否为真?“ 他在说严霜芙。郑思霏迟疑了一会,方才颔首。“确有此人,不过她已经回去了。” 王云生跳了起来,脸色欣喜。“不打紧!让我知道真有此人就够了!姑娘,你肯不肯替我引荐?我这里有个家人,身患癔症已久,许多人、许多事都记不得了!看姑娘年纪,醉华阴里也是霜字辈的吧?可否──“ “等等!我很快也要回山上了,”郑思霏向后退了几步,脸色为难:“这件事,恐怕帮不上你的忙。“ “是吗?”火光中,王云生的脸色忽地黯淡了下来。“原来,醉华阴就是这样一个知恩不图报的门派?我总算长了见识了!“ 他无休无止的呢喃抱怨实在刺耳,郑思霏皱起眉头,再细想了想,自己确实是拒绝得太快。然而,实在又不愿留在此处,任他问东问西、看出什么破绽来! 她迅速打断王云生的细碎自语,促声道:“这样吧,我立刻就要回庐山去,怕是不能帮你,不过,有个人能与我师姊妹联络上,你明日后去寻此人,大概能派上用场。” “谁?“ 郑思霏轻吁了一口气,微微瞥开目光。 “你去城里寻一处大宅子,姓南宫的,找一个护卫,叫双飞!” “咦?双飞吗?“王云生笑得朗朗:“昨夜与这位兄弟一面之缘,我正愁不知往后如何找他呢!姑娘竟也与他相熟吗?此人身旁,娇色如云,着实艳福不浅!” 听见王云生拐个弯赞她是美人,郑思霏不大自在地转身,盯着洞外骤雨已歇的暮色,她的声音有点僵:“雨停了,我该去赶上师姊她们了!“ “咦?姑娘,你且留步……”见她要走,王云生诧喊。 她刚说了谎,又无端惹事上身,心绪着实不佳,已急着要离开,全然不想搭理王云生流里流气喊她的声音,只是低喊:“我得赶路!告辞!“ 郑思霏左足一点,也不理会王云生,几个跳跃之间,便顺着小径走远了。 “喂,真不理我?小美人,你会后悔的!”王云生也不追她,只是胡乱大喊。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在灿然火光中,伸指撢了撢被她忘在洞里的那只绣鞋,朗声大笑。 直笑到他胸臆间狠狠一痛,呛出一口瘀黑凝血为止。 王云生眸色转暗,扯开自己衣襟,左胸被拚命拍上去的那一掌,印迹犹存。“没想到,赵仲士身边竟有这等能人。“ 就是这舍命一掌的空隙,让他只来得及杀一个。另一个武功高的,竟在他手底下逃走了。 王云生倚在石壁上,握住方才那盒带着柑橘香气的药,直接将木盒扔进火堆。火舌一下子猛烈窜生,绯色细烟裊然漫开,逐渐布满整座山洞。 柑橘的气味,洌郁得发苦。随着浓烟散放,本还是鸣蛩唧唧的山洞外,鸣声渐渐微弱,不多时,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他就在这股宁静的烟雾里缓缓调气,行血退瘀。不久后,小柴堆烧成了灰烬,烟雾尽数消散,他才在寂静幽暗的山洞里缓缓站起,勒开绿藤,走向远方热闹的虫鸣。 他知道,自己的七截阙已经没有时间再慢慢练、慢慢等了。 *** 隔天一大早,天色才刚开始明亮,郑思霏便换回双飞的装束,决定回头来找那只被自己遗忘的鞋子。她找回那座山洞,红着脸,气急败坏地在橘香隐约的洞里摸索半天,连柴堆残灰都翻遍了,就是没有绣鞋的痕迹。于是,她在洞中团团转,拚命说服自己:那鞋子应该是被她放在火堆旁烤干时,不慎被卷入火里一起烧光……而不是被王云生捡走的。 当郑思霏总算放弃搜寻,踏出晨曦已迥然的洞口,不经意低头一看,忍不住蹙着眉,踮脚避开。 不知为何,洞外密密麻麻,竟布满了小虫蚯蚓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