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珞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被沁寒山水卸去一身风尘，白光褪后再睁眼，又是身在人间。
先是传来小涧中涓滴不绝的流泉声，既而是山鸟啁啾，还有，远处人声鼎沸。文珞向山下望去，还能见到远方的初明宫飞檐一角，而初凤的指令，果真都没有再出现了。
“初凤……真的没了。”
文珞细不可闻的声音，脱胎换骨后的殷天官听得一清二楚，他淡然开口：“我说过，他被自己的封神术法封了神，此后只是废人一个。”
“嗯。我不是不信你。”文珞看了看自己空空的腰囊，初凤给的弯刀也早没了。她不禁失笑：“只是，不自由时还知道该回哪里，如今自由了，才发现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四字，让殷天官心念一动，很是意外地盯著文珞秀丽面容上的惆怅。
和自己一样，无处可去吗？傲战的魂，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连他叫了几十年的娘，都不是自己真正的娘亲了。殷五娘，原只是殷氏排序第五的白虎神殿殿卫，他亲生的爹娘，早在数十年前那一战中，都死了。
晚了四十多年的荒谬感，一时急涌。殷天官自嘲一笑：“至少你还活着，不像我，早已死得透了。”
“你？死透了？耗费我半身灵气替你护法，你现在倒好，功力深不可测，非但一声道谢也没有，竟说自己死透了？”文珞柳眉倒竖，这一气之下，墨玉样的眸子更是灵动非凡：“像你这般身怀神器、堂堂七尺之躯，也叫作死了，那我自小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还叫活着吗？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也是，我还有雪虎。从前不是我的，如今算是。”殷天官微侧了首，唇角依旧噙笑。他第一次发现，文珞原来有一双清美异常的眼，让人很想直盯着看。
“你，不回初明宫，就无处可去了吗？”
文珞心里正烧着一股无名火，被殷天官这一问，顿时气冲冲地朝着唯一一条下山的小径走去：“你不是被我护法不当害得死透了？本小姐要去哪，一个死人还管得着吗？”
也不理会殷天官，文珞自顾自地走了，头也不回。一怒之下，她走起路来比平时快了许多，不多久就奔到山下，果然再也感受不到殷天官的声息。
眼前便是官道，一条向初明宫去，一条却是出城。文珞微一迟疑，终于在岔路口停下脚步。弄不清心里的烦躁何来，她偷偷朝后一望，秋阳明亮，映出了小径的空空荡荡，哪有半点人迹？
殷天官那死人，真的没跟上来。
自己是在期待些什么呀？文珞骤觉羞赧恼怒，脸上飞红，也不知是气自己多，还是气殷天官多一点。
心里却不禁感到一阵空荡。怎么，她还能期待什么？萍水偶遇，自己是帮了他，但他不也让自己摆脱了初凤？两不吃亏罢了，没什么情义相欠！往后，自己又是一个人，没什么不好。但，不知为何，却是眼圈微热。文珞咬了咬下唇，拚命逐去心头凄凉，提袖擦了擦眼。
一个人嘛！就是没人怜惜的一条命。既知初明宫有古怪，就为了自己身为文家子孙的骄傲，能多去探点虚实，就是苍生之幸！心绪略定，文珞再不迟疑，转身朝着初明宫的方向大步迈去。
沿路，人群逐渐杂沓聚集，竟都围上了官道附近，倒象是附近有什么庆典似的。文珞有些好奇，不禁停下了脚步细听，不远处已有车队行进声，自泥地上隆隆传来。
“是女仙，中元醮的女仙！”
“初明宫今年的中元醮可盛大了，一早便有大批侍卫围个死紧，别说香客了，连只苍蝇都不让飞进去！”
“不会是有朝中大官在初明宫里吧？”
“谁晓得呢？咦！你瞧！那飞起来的帘子，便是女仙吗？年纪虽然是大了些，长得还挺美！”
“尤其那双眼，盯着人看时可威风了！果然是不同凡响……”
女仙？是九凰？！九凰才几岁，什么年纪大了点？那双眼又是瞎的，九凰总是牢牢缠起，又哪来的什么威风眼神？
文珞心里疑惑，苦于前方人群围得密不透风，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得朝后急退，趁着无人注意时跃上一棵茂密老树，刚刚翻飞起来的轿帘却已被轿中人伸手扎牢了，什么也看不见。
但那只手怎么会……看起来虽还润泽光滑，却是死气遍布。
“轿中人真的是九凰吗？她身上怎么会有这么苍老的死气？”
文珞内心尚自惊疑不定，却已听见身后枝上传来了几不可闻的低声轻叹！猛一回首，殷天官俊秀的脸居然就近在她颈后五寸，她竟毫无所觉！
“你！你又怎么了？”被他吓得不轻，文珞脚一滑，踏掉了半节小枯枝，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犹是心悸不已。
她才刚要骂人，却见殷天官牢牢盯着那辆主车不放，紧拧的眉间逐渐染上痛楚，但文珞只一眨眼，却见殷天官脸上又挂起满不在乎的浅笑。
“你看见了？那是我娘。”
文珞不禁伸手摀唇，偷看殷天官脸上的神情。刚才她自言自语说的什么死气，可曾被他听见了？
但，殷天官的神色却没再变过，仍是那一抹笑不进眼里的初冬微寒：“文姑娘，看你一路走在我眼前，可也是要上初明宫看戏？既是同路人，何妨结伴共行？”
文珞脸上微烫，轻声一啐：“谁要和你结伴了！”一见车队扬起的轻尘已开始散去，便跃下树，红着脸，埋头只顾向前走。
这回，背后果然尾随着殷天官的朗朗笑声，虽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也不过来与自己并肩齐行，但文珞却觉心里像揉进了一丝阳光，灿灿然的亮了起来。
＊＊＊
初明宫外，灵素已在等候，看见了以赵三里为首的队伍，立即赶了上去，白髯藏不住满脸喜笑。
“来人，带赵师父等人先去客房歇下，待今晚中元醮过后，再大宴诸位！”
九凰的轿子停下，少稜下马过来，掀起轿帘，只见殷五娘扶着九凰，缓缓下了轿。
见到殷五娘，灵素旋即察觉了此人将死而未死的异状，于是敛了笑，不动声色地探问：“师妹，你这仆妇如何安排？”
“多派一间房给五娘，就安在我住处旁间，好就近照应。”
灵素唤来道童：“把人领去，先让她歇在女仙隔壁房里。”
殷五娘强忍倦色，微微一笑：“不必了，承九凰姑娘沿路照拂，五娘也该尽些心力，厨房在哪？领我过去帮忙便是。要歇，也等到大事终了。”九凰既然说殷天官极可能就被藏在此处……她怎么肯歇着？自然是要四处探一探的。
灵素疑问的眼光才一瞟，九凰就象是全然不知殷五娘意图一般，朝着灵素的方向轻轻颔首，柔脆的声音极是真诚：“师兄，五娘的糕点手艺很好，就让道童领她去吧！她的手艺，贵客必会喜欢。”
随着灵素走入道观，听见四周除了师兄和少稜之外，已无他人声响，九凰低问：“师兄，初凤呢？”
一问起初凤，九凰素来压抑的声音里，已带上隐约泛漫的愠怒。
灵素叹了口气：“初凤他啊！师兄知道，初凤对你是太过在意了，总惹得你不开心，但他如今……”
这番欲言又止，九凰立刻听出了异状。“怎么回事？”
“师父要我把他交给你，我带你去。”语毕，灵素对少稜投去一个怀有深意的目光：“你这护卫，就此止步吧。”
不过是去见初凤，凭什么要自己止步？少稜心里不满，眉头一皱，抗议似地多跨了一步挡在九凰身前，满心以为她会像过去一样要自己形影不离、一起跟去，不料，却见九凰竟朝着灵素道人微一颔首：“嗯，师兄说得是。少稜，你退下。”
少稜一愕，迟疑半晌才答应：“……是。”
接着，即垂首待在原地，动也不动。他脸上乍然闪释的失望、不解、惆怅，全都落入了灵素深沉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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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凤在这里。”灵素拉开修炼室的密门，初凤仍如之前一样，身着明黄袍子，阖上双眼的面庞闲逸清秀。整整十多日以来，他就是这样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彷彿只是假寐。
九凰听了许久，努力辨认出室内那个极其细微难察的绵长吐息──唯有中了封神术法的人身上，才会出现这么微弱的生命迹象。但，师父传授封神术时，明明就已警告过他们师兄妹三人，此术是独门绝术，不得妄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