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初明宫东侧厢房,门窗一律闭锁,拉下了所有帘子遮
光,房内,白昼也如黑夜,案上燃着一盏香气幽微的紫焰油
灯。
绛红帐叠覆的软榻上,悠闲斜倚的男子将手中昼卷一一
摊在榻上,时而颔首,时而皱眉,三十多岁的文雅相貌上,时
时透出了孩子般单纯执着的神气。
尤其是当他看到了好画,于是忍不住喊住床边那个素衣女
子也来看时。不,或许不是女子,辨不出是男是女的佼秀面貌
上,永恒挂着一抹轻浅温顺的笑。
嫣然绽放,美得毫无缺陷,犹如艺术品。
榻上的男子,一生亦只为美丽的事物费尽心思,他可以迷
恋墨色层叠的撇捺勾点,也可以赏画成痴、举用画中状元;可
以醉倒青楼独宠名妓,当然,更可以痴迷于灵素真人的魔魅道
术,让神祕的咒法替他塑造一个世上绝无仅有的完美天人!
灵素真人说,此人是天人中的至美,丰姿胜雪颜如玉。
以玉为名——“珩”。
“珩儿,”床上男子指着床上凌乱的画卷:“这回的画题是『无人不道看回』……你也来看看,哪一幅最好?”
仔细一看,床上画幅卷卷尽是百花锦簇,茂盛繁密,看的
人鼻端几乎也熏满了花蕊清芬。
被唤作珩儿的那人收起唇角笑意,蹲下身去细看,松松绾
起的长发于是垂落,如一朵净莲的婉顺。
珩儿没有说话,只是提起右手袖子,指住了被男子随意抛
落在旁的那一幅,他的皓腕,也是澈美似玉。
那是唯一一幅无花的画卷。卷上左侧绘了一个轩昂策马的
背影,马儿撒开四蹄向前奔,策马人的肩上却款款绕着几只贪
恋不去的蝶。
蝶,逐着那人衣上看不见、嗅不着的香,正是任凭谁都知
此人看花回!只是,看的是什么花?身染的又是什么香?只可
意会,倒是无法言传了。
“好!确实是这幅最好!这回的画状元就让珩儿定了,你
说可好?”男子满心欢喜地抬头,珩儿朝他娇俏一笑,目光摇
漾动人。
榻上的男子心荡神驰,忍不住伸手拉住珩儿的衣袖,珩儿
柔弱无骨跌进了软榻,仰面躺到男子身旁,笑意盈盈的翦水瞳
眸中,写满纯澈的天真。
从不说话的珩儿,把方才那幅画状元挑出来,摆上枕畔,
便玩弄起其他落第的画卷,房里一时卷帛漫天飞舞,空中的画
有些盖在珩儿脸上、有些落在珩儿身上,墨香在空气中泛开,
极其撩人。
他侧首瞇眼,没有继续碰触珩儿,只把他天真灿美的笑脸
读进眼底。
虽叫人心动,但却是容易跌碎的精美薄瓷,碰不得。
灵素真人早就提醒过他,珩儿不是实体,只是一团借了天
人样貌凝聚成形的精气,案上那盏紫焰的勾魂灯必得持续燃
烧,珩儿才能聚形;若是接触人的体温过久、或者感受到太强
烈的声音或光照,不一会,就要烟消云散。
所以,唯有幽静清修之地的初明宫厢房,是他与珩儿得以
密会的处所。此刻,他仍是靠得太近了。珩儿的面容开始朦胧。
他强忍住心底那个揉碎珩儿身上画卷的欲念,拾起枕畔那唯一一幅没有被珩儿拿去折腾的画。
“何时,朕才能真正碰你一下?珩儿……是不是像你这样
的天人,容不得我这样鬼月初七出世的不祥之人玷污?”
他伸指试图碰一碰珩儿的颊,只得了一掌冰冷的薄雾清
寒。而珩依旧笑得如此灵洁。
他,赵佶,岂不也如画中蝶一样,追逐着摸不到、捉不牢
的一场绝美梦影?
苦笑漫上咽喉,赵佶离开软榻,走到案前,把手里的画高
高挂起,他执起案上的笔,砚里无墨。
“珩儿,来给我磨墨。”
他在思索着如何将画中留白处加上几句诗,怎么写,更美
一点?
本就无语的珩儿却没有如往常一般走过来。“珩儿?珩儿?”
赵佶转身,只见珩儿跪在榻上,笑容敛去,蹙眉似乎正凝
神细听着什么,随即听见初明宫后殿里撕心裂肺的一声厉吼:
“不对——文珞!他——不是人!”
初凤的凄喊声嘎然而止,勾魂灯乍灭,珩儿面露怒意的身
影亦随之消失,幽暗冷寂的房里,一点残影也不剩。
赵佶震怒,推开大门,喊住静立门外候令的道士。
“初凤在做什么!宫里怎能如此喧哗?冲撞了朕的珩儿,
该当何罪!”
“皇上息怒,老道这就去看看。”门外的中年道人白髯过
颈,神釆逼人,正视着赵佶的怒容,既不下拜,竟也毫无惧
色。
赵佶一见是他,睑上的不豫之色登时缓了。“灵素,你在
就好,今日闹成这样,我也没兴致了。蔡京,备车!摆驾去王
黼宅里!”
“是!”随侍在外的蔡京听到吩咐,忙备车去了。
“下回何时还能与珩儿一聚,你再来见我吧!”赵佶袍袖
一拂,强抑着怒气走了。
“老道晓得。”
一送走幸悻然的皇帝背影,灵素真人看似温蔼的面容,骤
生寒色。
“初凤人在哪?”
“回大仙,宫主一早为了回避圣驾,自去了密室静修。J
“静修?修出这番惊天动地的阵仗?”灵素一个冷哼,疾
步走向初凤的清修室。
师傅!
初凤闭目前的最后一眼,捕捉到师父乍现于幽暗处的身
形。师父睑上,没有悲悯或同情,没有爱憎没有怜,只是冷冷
淡淡。
“你运气太差了,初凤。他,岂是你能惹得起?”
师父!救我一一一
黑影探出墨色的掌,却只是替初凤抹上不甘紧闭的眼。
暗门大开,室内陡然一亮,黑影仍只是黑影,蒙战不清。
灵素先看见了面如金纸,倒地不醒的初凤,然后才看见了那道
影子。
“师父!初凤怎麽了?”他连忙紧闭室门。
他知道,师父不是人,从不曾以真身显现。过去,他眼中
的师父是个白髪蔼蔼的慈祥老者,但随师父二十多年,修成了
术法后,再看到的师父却只剩下一团幽微的暗影。
“他?”暗影冷然一笑:“枉我十八年苦心,最后还是只
能当个诱九凰觉醒的引子!”
灵素溱近初凤,立刻知道他被人封了神,己与死人无异。
他极为诧异:“封神术?这术法初凤练得比谁都好,竟有人能
封初凤的神!”
“人?不是人!”自黑影中流泄出朗朗笑声。
“那么,是天人?”
“也不是。”朗笑声愈盛,黑影就愈发淡薄,雾气中现出
了一个俗家打扮的伟岸身形,眉目刚毅正气。
这身煞气凌人的模样,灵素从没见过。在师父尖锐的目光
下,他不敢再问。
“珩儿的勾魂灯被初凤冲灭了?”
“是。正要请示师父。”勾魂灯是师父绐的,灯里那可以
焚出天人身影的灯油,也是师父不知采用何等方法才炼化出来
的。
“往后再也不需要勾魂灯,”伟岸男子一笑:“很快,你
就可以绐皇帝一个活生生的谪仙!”
师父似乎说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话。灵素一直以为,那个所谓“珩儿”空有形貌,师父只是拿个虚影来诱引皇帝在凡间疯狂修建道观、废佛崇道,不可能会是真正的天人!
“师父,那珩儿真是个仙人?徒儿本以为,他只是……”
灵素猛一抬头,迎上师父似笑非笑的神情。
“珩儿?他自然是真的,只是还不怎麽乖顺,好歹先散了
他的锐气,这才堪用。你让皇帝好生等着,也不久了。为师这
便要去拆了他的爪!”
“师父,那初凤……”
“交绐九凰,她晓得该怎麽办。”
“是!灵素恭送师尊!”
灵素的凡眼,隐约见到师父的身形散去前,额上绽开了一
道寸许长的裂痕,自那道痕纹中,溢出锋利逼人的凛凛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