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沉前脚才走,郑思霏立刻被叫进了秦秀房里,要她预备行囊,三日后随南宫钰的车一同出发。
“那同湖书院规矩很严,无论哪家矜贵公子都不能带书僮上去,乌衣卫伍长会替少爷和你安排妥当,一同上路,先送少爷去书院,再送你去醉华阴,一路上可得记着你的本分,不可踰矩了。”秦秀难得待她和颜悦色,郑思霏却听得心里喜忧交加,喜的是,终于能离开南宫家,上醉华阴学艺了;忧的是,原来南宫钰说她也可以读书上学这件事,果然不是认真的。
秦秀叨唸半晌,说得自己都口干了:“……都听懂了吗?”
“回娘亲,思霏都懂。”郑思霏望着秦秀,颔首应声。
她真的都懂。她依旧是南宫家一个外姓人,即使去了醉华阴,顶多也是与严霜梅一样,得以嫁入豪门大户便是最好的归宿……将来,仍是让人估价待聘的命;还谈什么上书院,什么女官?不过是南宫大少爷一时兴起,随口说说;自己太傻,痴心妄想。
“那好,再背一次《女诫》我听听,然后去找彩月,这两天别乱跑,你俩收拾收拾,带些好衣裳上去,别让人以为咱们家亏待了你。”
秦秀拿起桌上的茶,慢条斯理地抿了抿唇,那悠哉的模样,有些像南宫钰偶尔对她下令的狂态。郑思霏心头微滞,不知为何扯痛了一下。
“是,”她再次垂首,不想看见秦秀那张精致白皙,却对自己不带感情的脸。“生女三日,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
郑思霏脑袋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发出呆板平淡的声音,念出早就烂熟于胸的那千余字。真的,南宫夫人常要她背《女诫》,或许真是有点用处,这么一次又一次的背下来,她原有的那一些些奢望念想,果然都被温顺贤淑的忍辱含垢、三从四德给浇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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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自心情低落,老天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硬是要她祸不单行──走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她偶然碰上南宫钰和彩月,他俩并肩站在回廊下,不知在说些什么,南宫钰一贯维持着在众人面前的翩翩君子模样,一脸知书达礼的笑;彩月则是娇羞着脸,朝南宫钰递了东西过去。
只匆匆瞥了一眼,郑思霏立刻转身,绕道而行,胸中不知涌起什么情绪,直涨到太阳穴上,一颗心砰砰直跳。
名义上,彩月是她的丫环,实际上,她们却时常一起被秦秀呼喝着去做些杂事,简直分不出哪个是姑娘,哪个是丫头;正因她俩总是形影不分,所以,彩月很快就察觉郑思霏竟会假扮成南宫钰去上课,但,彩月十分仗义,当场答应郑思霏绝不告诉南宫夫人,条件便是让郑思霏想办法多替她制造出和南宫钰碰面的机会……
那时,彩月见了南宫钰后那张嫣红甜蜜,极其在意的脸庞,让郑思霏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惆怅。
当她是郑思霏时,南宫家没有哪个仆婢将她视为主子,一直只有彩月会偏帮着她;在她扮成南宫钰时,却尝到了下人们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照拂,全然是天壤之别。
所以,连彩月也倒戈以后,她才感觉原来自己仍是那样孑然孤寂。她其实不知道,自己老是追随着南宫钰的身影,究竟是像彩月一样喜欢他……还是她压根儿就渴望自己变成南宫钰?
虽弄不清楚自己对南宫钰是哪一种在意,她心里仍是把彩月当成姊姊一样看待,撞见彩月和南宫钰私下在一起,心里总是极不自在的。咬着唇,她烦得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
胡乱走了走,她习惯性地绕到涌浪的马厩旁,远远就看见无声的涌浪朝她缓缓跪下,彷彿热烈欢迎,郑思霏一路忍着的眼泪,险些就要掉下来。
涌浪虽是哑的,也太老了点,但却是一匹骏駃,而且是极有个性的好马,南宫家中只有三个人可以碰牠,一是把牠带回来的南宫颉、二是南宫钰,第三个,便是她郑思霏了。
“涌浪,除了阿爹和沉叔对我好,只有你陪我的时日最长。”素富灵性的涌浪前足跪倒,维持着一个极不舒适的姿态,让娇小的郑思霏得以抱住牠的颈子,轻抚牠颈背上的鬃。
“我搞不清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郑思霏缩着身子跪坐下,小脸挨上涌浪温暖的颈吻:“都是那个讨厌的南宫钰!如果他没有让我代他上课,如果我没有学了那么多学问,是不是就会觉得每日扫扫地,背背书给夫人听,被下人们叫做郑姑娘,去醉华阴好好学习如何服侍未来的丈夫,养到及笄后就让阿爹安排个不坏的夫家嫁了……这样就挺好?”
涌浪自然没有回答,只是回蹭了蹭郑思霏,让自己略带粗糙的鬃毛,抹掉她小脸蛋上坠势汹汹的泪珠。
“可是我读了书,沉叔也教我要知恩图报,我却又想离开这里,脱身而出,好好用一双眼去看世界,你说,我该怎么办?”
喃喃半晌,郑思霏赌气似地把头埋到涌浪耳边,嗅着牠身上清爽的干草气味,自暴自弃之下,带着哭腔低喊:“算了,算了!南宫钰那讨人厌的家伙说话不算话,食言而肥、信口开河、逞凶霸道、小头锐面、尖嘴猴腮、人前人后两张脸、不仁不义伪君子……涌浪,咱们以后都不要再理会他了!你说好不好?”
忽然,无声的涌浪燥动了一下,静谧的马厩旁随即爆出一声怒喊:“好啊!怎么不好!”
这声音?!郑思霏全身僵硬。
“臭小思!我让你上课,你就学了忘恩负义?不理我是吧?很好,很好!”
那不顾形象、异常恼怒的吼叫,就近在三尺之内!郑思霏刷地一下涨红了还带泪痕的脸,往涌浪颈侧埋得更深。
完全没有勇气转身去看暴跳如雷的南宫钰。
她不肯转过身,这时的南宫钰却也不像平日一样,过来催她解释清楚,只听见他余怒未消的足音毫不犹豫,渐行远去。
郑思霏直等到心跳终于平复后,才怯怯探头,向外一看,早已没有了南宫钰半分残影。奇怪,南宫钰没来追着她吼叫使性子,本该是耳根清静、感到万幸才对,怎么,竟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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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当日的凌晨,郑思霏收妥了自己并不多的行装,就着星沉月残的夜色,在屋内的幽微烛光中与彩月道别。彩月的双眼这几日已哭肿如核桃:“思霏,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彩月已问了好多次。郑思霏苦笑:“我也不晓得,或许两三年学成之后,便可以返家吧?”
“这一去,何时再见呀……”彩月欲语还休,眼睛一眨,又要哭了。
闻言,郑思霏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真想问彩月,究竟是比较在乎哪一个人离去,又是担心自己与谁难以重逢呢?是她,还是南宫钰?
不过她秉性温和,这话毕竟说不出口,只是拍拍彩月的肩,轻声安抚:“彩月姊,我不知何时归来,那倒无所谓,不过少爷却是五年内必会返家……他毕竟是要赶科考的。”
谁知她这句安慰,却惹来彩月哀怨的眼神一瞪。“谁在说少爷了?我是说你啊!少爷就算回来了,难道还是我一个小小丫环能轻易见着的人吗?你这家伙,枉费我为你白流了半天眼泪!”
郑思霏心里又酸又甜,忍不住用力抱了彩月一下,掩饰自己半红的眼眶。
直到门外传来鸡鸣,天色蒙蒙亮起,两个女孩不敢误了出发的时辰,又哭又笑的说了小半晌话。
“喏,夫人和少爷正在用早膳,既没来叫你,一定也不会替你留,这包小吃是我这两日攒下来的,你带着吃,别饿着。”依依不舍之际,彩月又塞了一包零食给郑思霏,才把她送出房门外。
彩月盯着郑思霏小小的背影,她走了出去的每一步,都规规矩矩踏在青石之上,一时之间,心里的情绪十分复杂。
“前几日我去找少爷话别,鼓起勇气,想与他说说心里话──你晓不晓得他跟我说了些什么?”彩月倚门低喃,脸上神色很是黯伤:“他说,只要身边有你,他就不觉得自己离开了家,所以,也没什么好话别的……思霏,我还从不曾见过他笑得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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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秦秀正在忙着替儿子清点行装,就怕漏了些什么,让南宫钰在外受苦。故而,马车虽有两辆,但其中一辆就塞满了南宫钰大大小小的行囊。
南宫沉驾着另外一辆空车,在一旁守候。郑思霏不想去打扰那一头的热闹纷杂,于是先走到了南宫沉身旁,默默候着。
见她只带着一个塞了几件衣裳的包袱,再提上一个食物小包,南宫沉有些诧异:“思霏!你……就带了这些?”
“是啊。”郑思霏虽觉得沉叔的神情很是怪异,却仍温婉答道:“思霏的东西本就不多,想来生活所需醉华阴里都备齐了吧?”
一听她提到醉华阴,南宫沉的脸色更是掩不住吃惊:“什么?阿钰竟没有告诉你!你这是要去……”
南宫沉的话没有说完,秦秀已将南宫钰的行囊点数妥当,随南宫钰走了过来。南宫钰一身靛青衫子,颇带点儒雅之气,只是脸上神色不免狂傲,总藏不住那份练过武的英锐。
与秦秀道别后,南宫钰旁若无人,对郑思霏看也不看一眼,自顾自跨上车厢坐定了,经过郑思霏身边时,还抬高下巴,引得发上玉簪雪光一闪,有意无意地发出一声冷嗤。
“哼。”
那股冰稜也似的怒气,比朝露还侵人,冻得郑思霏一个哆嗦。秦秀却显然对儿子绝情冷心的表现甚为满意,又见郑思霏恭恭敬敬地向她拜别,一身灰色衣装质料虽佳,却是规矩有礼,比丫环还像个丫环,于是,不多刁难便放郑思霏也上了车去──当然,她只能坐在门边的木板座上,与南宫大少爷所坐的那个铺了厚垫的舒适位置,离得老远。
“钰儿,中秋赛诗会,娘和爹便去看你了!那同湖书院的许山长,论辈分,你私底下要称他一声许伯伯才对,许伯伯会照顾你的。这一去,外边不比家里,你且忍着些。”
秦秀在车外反覆叮咛交代,说着说着,美丽的凤眼中不免也有了水光。
素来不太习惯这样的情景,郑思霏别过头去,有些不自在,南宫钰却只是轻轻松松向眷恋不舍的娘亲一挥手,笑道:“娘,阿钰都知道了,你整晚没睡好,赶紧歇着去,阿钰十二岁了,不会给南宫家丢了颜面!”
在众人对南宫大少爷的朗声祝福中,两辆马车趁天未甚明时,悄声出发了。
马车刚一离开南宫大宅,南宫钰立刻收回唇角满满的笑,瞥见郑思霏,冷冷又是一哼。郑思霏再次头皮发麻,只觉得马车里阴风阵阵,直教人坐立不安。
此人向来翻脸如翻书,人前恰似暖融骄阳,在她面前却是一条不知何时会掉下来,边角锐利的垂檐冰柱。不过,今天这冰柱比之平日还要厚上几寸、利上几分,倘若让他发作起来,恐怕马车还没走到醉华阴山脚,就要将她一刺穿心而死!
郑思霏十分乖觉,随着马车的晃动伸手掩唇,打了个假呵欠,直接装睡,干脆一句话也不说。
南宫钰见状,脸上冰霜更甚,“刷”的一声径自将身上腰带解开,用力脱下自己那一袭青衣外袍,解衣的动作,迅速确实、怒气腾腾!
南宫钰发出的诡谲声音,让郑思霏睁开眼,瞬间坐直,警戒地把身子缩近正在驾车的南宫沉,一脸难以置信:“你──你在干嘛?!”
南宫钰边动作,边寒着一张俊美的脸,凤眼朝她幽怒一瞪:“干嘛?你管得着?”
然后,郑思霏只觉得眼前一黑,南宫钰衣上常带的玉兰薰香猛然扑来,盖上了她的脸!
正被薰香气和南宫钰的体温蒸得脸红的郑思霏,忽听见他愠怒的声音从青袍外闷闷传来:“愣着干嘛?换你脱了!”
郑思霏的脸色骤变,顿时褪得跟那件外袍一样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