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霏用力屏住呼吸,拒绝让南宫钰霸道萦绕的气息侵蚀她的脑袋,然而,仍然不免傻在木板座位上,心里一片呆滞空白。她还没办法反应,马车已骤然顿止,狠颠一下,南宫沉强自压抑的笑声探了过来。
“你们两个!都给我等等!阿钰,你先说,你在干嘛?”
“换衣服。”
“那你让思霏做什么?”
“换衣服。”
“你有没有告诉她为什么要换衣服?”
“……”南宫钰这下子不能对南宫沉冷哼一声就了事,更不想说出自己其实是被郑思霏几句话伤了心,镇日在赌气。他默然以对,脸色极难看。
南宫沉敲敲车厢的板子,转头看了一眼还被南宫钰外袍覆盖着的郑思霏:“思霏,你别愣着。不用怕,衣服也不必现在就脱……”说到这里,他几乎已快要忍不住笑声:“阿钰袍子里的衣服已经穿好了!他是要你穿他的外袍,继续扮成他,好上书院唸书去。”
郑思霏迟疑着,动作僵硬地把南宫钰的袍子往下拉,那股淡淡的薰香气再次泛滥。她偷偷向南宫钰望去一眼:果然,南宫钰身着素白夏衣,浅绛色腰带扎得好好的,衬出一身宽肩窄袖。
只是,那脸色依旧难看得象是正要出门讨债。
马车再度答答答地缓缓行进,郑思霏才真正开始咀嚼起南宫沉所说的话。
穿南宫钰的外袍,扮成他,上书院?!
“啊──上书院?”郑思霏慢了好几拍地尖叫了起来:“我可以上书院?真的吗?真的?可是,可是我的易容霜、雪匀膏和鞋垫子……都没有带出来呀!怎么办?怎么办?”
南宫钰看着她慌张失态、无所适从的紧张模样,不情不愿地开口:“……你的东西都在另外那辆车上,我叫彩月带了。”
彩月!郑思霏脑中一热,颊上透出感激的晕红,她紧抱南宫钰的靛青长衫,双睫轻盈如蝶,眸光真诚:“少……钰哥哥!对不起!对不起!那天是我胡乱说话……我早想跟你道歉了,可是你那样的脸色,我实在找不到机会说……你原谅我,好不好?”
南宫钰心里一动,看她示软,虽吞下了半口气,却还有半口气不上不下的,硬是咽不进喉里:“你只晓得自己好就好了,怎么也不问问我要去哪?”
她心底正是满满的温暖流窜,毫不在意南宫钰挖苦的语气,认真说道:“我代替你去唸书,你自然是像以前一样,去练武了呀!或许和上次那本书有关?那书里的山势图我后来去查了,简直与庐山一般无二,我们这一趟又是要上庐山附近的,岂不正是个好机会?只是,我若是不去醉华阴,那边又该怎么处置?”
听她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显然并不是对自己毫不上心,南宫钰脸色一霁:“这就要靠你自己的毅力。沉叔已和醉华阴连络过,严婆婆对聪明人总是很开明,她说,你可以先进书院读书,每隔六旬再进醉华阴学艺五日,在你要离开醉华阴前,只要通过她的考核,就能继续回书院读书!”
南宫钰不了解严留仙的古怪脾气,将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郑思霏听在耳里,自然是感激万分,对这位从未谋面但想必十分慈爱的“严婆婆”,拥有了先入为主的亲近之意。
“我一定会把两边都兼顾好的!”
她猛然吸了一口气,着实没有想到,生平第一次脱离南宫大宅的桎梏,怎么就有连篇不断的好运呢?如此美好的未来!她就快要不敢相信了!
于是,被好运淹没的她顿时想起了一个大问题。
“可是,我是女的。”
南宫钰抬起眸,很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虽是比我还黑了点,不过确实是女的。那又怎么样?”
“谁问你黑不黑!”抿了抿唇,郑思霏嫩黄的颊上微微泛红:“我是说,同湖书院虽不能带侍读,而且进了书院便是人人平等……但总不可能一个人一间房吧?”
“是两个人一间。”南宫钰答得里所当然。
郑思霏脸上更红了,晶莹的双瞳染着些许羞怯:“那我要,要跟男……男的住一起?”
南宫钰瞇起眼,竟带了点挑衅的意味:“你敢!”
“不然呢?虽然在家里给你喊成小厮喊惯了,好歹出了门,你也把我当成姑娘看吧!”郑思霏喊得激动,马车又狠颠了一下,害她差点咬上自己的舌头。
南宫钰当然听懂她的弦外之音,眸光闪动:“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头,没有什么不一样,你就算去了书院,也还是我的小思啊!”
见她咬起下唇,异常无奈羞窘的恼怒,南宫钰总算满意了:“你忘记我上次说的话吗?真的有姑娘家也上书院的!若不是有她在,我自然会想法子让你独个儿住一间。”
“咦!原来你上回跟我说的,那是真的?”郑思霏睁大了眼。
“是啊!她尽管一目十行、天资聪颖,也得乔装成男孩子才进得了同湖书院。因为此人行迹可疑,老是孱弱称病,每个月都要有几天是下山养病的,又长得异样娇嫩,我才去命人暗中查她底细,全书院还没人晓得她的真实身分!”
“当初安排房间时,她背后有个连我也查不出源头的势力保着,让她一人住最后一间房,就这样平安度过好几个月,没遇到太大问题;只是,如今又多了我要入学,那股势力再怎样庞大,也没法改掉书院建筑,凭空再多生出一个房间给她,所以硬是要求往后每个房里都得加上一块隔屏!不过,她真正的出身……不大好看,一定是对所有人都隐瞒了,你可别随意去对人家探听。”
“幸好,有伴了!”郑思霏轻拍胸口,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小身子一下子摊在座椅上。
“有她时常病弱告假的先例,你每六旬告假五日,应该也不怎么惹人注目。”南宫钰摘下自己头上的簪子,递给郑思霏,警告似地沉下脸:“不过我可提醒你,不许让她知道你是女的,你一进书院,就是『南宫钰』!若是被人拆穿了身分,你糟我也糟,还会害了沉叔!”
郑思霏心头一凛,再次坐正。她晓得南宫钰说的没错,接过玉簪点头不迭。“嗯,我知道!”
南宫钰左手持发带,右手拢住了自己散下来的发:“不过你放心,她如今晓得自己身边要多住一个名满洪州的南宫大少爷,只怕是比你还要惊恐,不但不会想要靠近你,可能还会再多告病几天,暂时躲起来避避风头!”
“那她叫什么名字?比我大还是小?”郑思霏满怀憧憬,彷彿自己要多一个姊姊或妹妹一般。
“和咱们同年,应该比你还小了一点。书院里登记的名字叫『邵峰』,峰回路转的峰。至于是不是真名嘛……不得而知,不过,照理说来,她的真名应当不会与假名相差太远,否则被夫子和同窗们叫来叫去的,岂不容易忘了回应、露出马脚?”南宫钰边束着发,慵懒俊美的脸上,忽然爬出狡狯一笑:“或许她的本名就叫邵枫,不过是片渔火江枫,那也未可知呢!”
“邵枫,邵枫……”
郑思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兴奋里。
在她的逸想中,孤独却坚强的纤细美人邵枫,打伞独倚桥畔,岸上种满两排秋来火红的枫树,并着江上的渔舟灯光,点点粼粼,将她病弱的身形照映得更加楚楚可怜──
小枫儿,你别怕!如果有人胆敢欺侮你……姊姊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在郑思霏那颗充满了亲情缺憾的心中,彷彿已把邵枫的遭遇和自己的身影联结在一起,顿时充塞了对她无比的认同与怜惜,更是顺便将自己升格成她这辈子还没机会当的“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