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力逐渐发作,南宫阔的声音愈来愈模糊,他接着再说的话,严晚柔已是一句也听不懂了。
听见床上老人家浅匀的呼吸,确定南宫阔沉睡了,她把手中药碗递给丫头,悄声开门,走了出去。
一直守在门外的南宫颉见严晚柔蹙着眉,忍不住趋近过来,清俊面容上尽是焦急。他低声急问:“爹怎么样?自从二哥被天人惩处,拘禁清冈山巅静修后,爹的状况一日比一日差,每天都要把穆兄和你的名字问上许多遍!”
严晚柔扯住南宫颉的衣袖,把他拉到院子里说话。
“伯伯他今晚定然是不能出去了……南宫师兄,最后让伯伯好好过,一切顺着他,别忤逆便是。”
南宫颉深深叹了口气,试着让自己冷静,那一笑却透出惨然。“是吗?外头请来的大夫,没一个人敢说真话,只说是忧劳过度的臆症,多用滋补药材便会好转!明知道他们说的八成是假,我还是宁愿相信。师妹,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没什么傻不傻,师兄你凡事看得清楚,这样的人往往心里最不好过;如果是像现在的伯伯一样痴傻了,只要哄他一哄,有人陪他说说话,他反而就开心了,这样,不也挺好?”
严晚柔轻笑,阳光洒在她的粗布白衫上,南宫颉一瞬间却错觉她仍是穿着一身醉华阴的月白绸缎。
他的眼神一时放软了,差点便忘情,要像许多年前那样,举起手去碰严晚柔素挽的青丝。幸好才一举起手,南宫颉立即惊觉不可,硬是握起拳来,背到身后。
“柔师妹,穆兄夜子时前还不能露面,你却得带阿笙入席,劳烦你替爹爹看病,花了这么长时间!我让下人带你去梳妆,打扮了起来,好不好?”
严晚柔却想起什么似的,边摇头,边笑得灿然。
“我倒忘了,师兄一向爱看美人,如今见阿柔这一副黄脸婆的模样,肯定是担心汤饼宴上阿柔让众宾客倒了胃口!”
“不,师兄不是这个意思,阿柔!你在师兄眼中……”急急否认,南宫颉显得有些侷促,才向严晚柔走近一步,却发现她浅笑嫣然,也轻飘飘退了一步,开口断了他的话头。
“师兄,今日最好看的定是嫂子,最开心的该是师兄呀。听说嫂子是洪州一带赫赫有名的美人,师兄和嫂子的孩儿必然生得极好看!阿柔已经神往了。”
南宫颉心里五味杂陈,勉强一笑:“那么,就算师妹说得对,师兄办的宴上,师妹怎能这样就入席?岂不是伤了你醉华阴师姊妹们的面子?”
一听到“醉华阴”三字,严晚柔心头噗通直跳,连声音都轻颤了:“师兄是说……此宴竟能邀上阿柔师门?”
看严晚柔激动,南宫颉心里犹是一阵涟漪微泛。他一双锐目中盛满笑意:“是啊,这还是看在师妹你的面子上,否则,醉华阴哪能轻易邀得动?可惜你大师姐嫁入侯门,没法过来,倒是晚英师妹假托归宁,迳离夫家回到醉华阴,这趟想必是不见到你不肯罢休!如此一来,柔师妹还是执意布衣赴宴的话,晚英师妹肯定是饶不了穆兄哪!”
想到自己情同姊妹的严晚英和穆成尧向来不合,老爱彼此捉弄的过往,严晚柔在清泪漫漫中仍是心头一甜:“是,师兄这话说得倒是!”
见严晚柔默许,南宫颉轻一挥手,召来了檐下静候的几个丫头:“领穆夫人到晓月别苑去梳妆,晚些再去偏邸,把两个孩子也带过去,一同打扮了赴宴。”
“咦,师兄不管尧哥了吗?他倘若到了子时还那样赴宴,肯定更要吓坏了宾客吧?”
“他吗?”南宫颉双眸微闪,扬起的朗声饱蕴笑意:“别忘了,你南宫师兄可不喜欢看见难看的东西!他向来最讨厌仪式打扮,这十年肯定做野人做得太开心,叫师妹不时气恼吧?师妹放心,他还欠我一个人情,师兄今晚就替你把他从头到脚,细细打理一遍!”
严晚柔纤掌一拍,瞇眼大笑:“师兄猜得神准,果真如此!这十年来,阿柔还真是憋得慌!既然如此,便多谢师兄费心啦!”
***
身上已脱去外衣的穆成尧,戏弄了许久没见的严晚英,一时童心大作,酒兴正好,在回到南宫偏邸的沿路上,找遍了十几户小酒家,把手上的小酒葫芦喝了又添、添了又喝,等到他醉醺醺地倒骑翠驹,唱着山歌晃入南宫家宅范围内的密林道,在毫无戒心的情况下,头上竟落下一张大网,兜脸朝他铺盖而来!
他就如醉透了的酒鬼一般,惊跳一下,便倒头栽到马屁股后。
奉命躲在一旁埋伏的南宫沉,看准了整匹马已在网子的笼罩下,也没见到穆成尧逃出来,即刻扯住大网,紧紧收了。
马匹立刻被收进了网里,看似训练有素,在网中处变不惊,背上无人后便停步不动,马脚边蜷了一团大黑影,定是穆成尧!他心头一喜,只觉得族长太过小题大作,交代此事时,何必要他当心再当心?那穆族长已醉成这样,还不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
“穆族长,南宫沉得罪了──”面露微笑,南宫沉从暗处走出来,靠近那团紧束在网里的影子,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只觉颈后寒毛一竖,竟已被抵上一道冰凉!
穆成尧再清醒不过的喝斥,鬼魅似出现在他身后。
“做什么?说清楚!”
“穆族长!在下南宫沉,奉族长之命前来迎接你!”鼻端虽嗅到穆成尧身上的淡淡酒气,但却一点也感受不到他的体温、更听不见他的呼吸!南宫沉连冷汗都滴了下来。
“哦!南宫沉……我记得你!看这阵仗,铁定不是好事。你回去告诉阿颉,就说你没捉到人,让我逃了!只要照实说,他不会为难你的。”穆成尧一声轻笑,南宫沉只觉得抵在后颈的冰凉物事被挪开,穆成尧竟是要开溜!
让他逃了,那怎么行!南宫沉自知追不上他,于是也不转身,便按照族长所教的话,一字不漏的大喊:“等等!穆成尧!你忘了当初还答应了阿颉一件事吗?”
南宫沉的声音还回荡在林间小路,身后却是一阵沉默。直到他心头惨然,正要放弃等待,回去覆命时,那股淡淡酒气又飘了回来。
这回,穆成尧扰乱的呼吸声清晰可辨。“真是!谁让我这一辈子就欠了他这份还不了的情……你说吧!阿颉要我做什么?”
南宫沉松了一口气,笑道:“没什么,只是要请穆族长到子时前都待在偏邸的房里罢了!小的会带路。”
“啊!烦死烦死了──你早说是阿颉要我替他办的事就好!用什么网子!还以为哪路仇家竟能躲在南宫宅子里,害我连里衣都脱了!这样很冷──你知不知道啊!”
里衣?
南宫沉愣了一下,细看了看马匹旁的黑影,果然是件缝补过的粗布里衣,回头一看,穆成尧双手环胸,浅褐色的精壮身子赤裸,迎着二月寒风,一脸愠赧,整个上半身,只剩下手上那只还舍不得抛的酒葫芦!
看到穆成尧那把大胡子里露出的孩子气,南宫沉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一直以为这个被族长称作“大哥”的穆族长,在领队时又那样老练,少说也该四十好几了,但如今看来,却象是还很是年轻的模样?
南宫沉诡谲一笑。
或许,今日族长交代他一定要办妥的事,大概不会太无趣,还可能……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