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直到预先卜定的吉时──戌时,南宫大宅的厅外,整齐点开了三百盏大红灯笼,三百名仆役各执一盏,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宅子外左右排开,绵延近一里,直排到了大门之外,一遇上手持请帖、送来贺仪的宾客,便大声报开来人名号,声浪浩荡,连锣鼓翻腾的热闹汤饼宴场内,都清晰可闻。
“恭迎梓州黑龙帮吴帮主!”
“成都浣花门弟子来贺!”
“恭迎宁杭绣坊刘老板!”
“潭州五色堂游堂主来贺!”
“恭迎松越书院李先生──”
南宫家素日往来交游,真是九流十教,无奇不有,宾客们按照请帖上早已列好的座次入席。与南宫颉曾有师徒之谊的几桌文院武派,皆是恭恭敬敬地被安列在主桌旁坐定,而那主桌,至今还没有人去坐。中间留出了一大片铺着轻软红毡的空地,搭了个精致台子,鼓乐团就在台子旁卖力演奏;中后段那区平日和南宫家有商业往来的大户、或是曾合作过的江湖门派,几乎都已坐满了。
百来桌摆开,整个会场被布置得四望无遗,宽敞舒适;唯有靠近主桌而偏西的一个角落,被绣屏围了两面,透过光烛灯影,还可勉强瞥见里头独立安了一桌,坐着四个姿态娴雅的素白身影。
不懂事的后生光看到雕花桌上摆满了的精致瓜果糕食,就已啧啧称奇,惊叹不已;然而,稍有见识的老江湖们,对那些喜气的桃瓣凉冻、红枣镶团子、金丝糖霜饼、雪片核桃糕看也不看一眼,而是自己斟上了茶,转起眼珠,不时朝绣屏处悄悄望去,只因他们晓得,即使看不到那几名女子脸貌,回去后也得以向同门大大炫耀一番!
这样的举动自然引发了后生们的疑问。
鹰刀门的年轻弟子首先沉不住气了:“师叔,怎么好些人老向围起来的那边看?”
蓄着山羊胡的男人猛灌了一口茶,忙回身一嘘:“小声些!”然后,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你既没见识,还是少说话的好!那里头可是连南宫族长都求娶不得的仙女,是仙女啊!”
小弟子自然听过大家暗地里传得香艳火辣的江湖传言,眼睛都亮了。
“噢!是醉华……”
他实在喊得太大声,有好几个人循声怒瞪过来,山羊胡连忙把他的嘴摀了,四周人声顿时静默,于是,在悠扬的鼓乐声中,众人清清楚楚听见门外一声清亮通报:“恭迎国子监秦祭酒!”
眼看着鱼贯进入厅里的,是一小队文诌诌、姿态傲然的戴冠儒生,领头的五十多岁书生容貌甚雅,蓄了把漂亮胡子,身着正式华丽的暗红袍子,毫不客气坐进主桌。
主桌终于坐了人,大家的好奇心一时转移。
“国子监祭酒?是怎样的官啊?很大吗?”一时,这群不懂文官制度的粗人们又窃窃私语起来。
“啊呀那些咱们不用管,这个就是南宫族长的泰山大人哪!听说南宫老族长病着,今晚这场宴席里,就数此人最大啦……”
“对了,你觉不觉得哪里奇怪了?”
“什么东西奇怪?”
“就是这场子啊!你可曾见过一个小儿汤饼宴居然办得这样盛大豪华的?不是吃碗面了事吗?”
“人家高兴,你管得着?说不准这南宫家是有钱没处花,显摆着哩……”***
屏风外聊得开心,屏风里的严晚英却肃着一张脸,随手拈了桌上的零食小点就放进口中嚼,一语不发。
连带坐在下首的严霜伶和蒙着面纱的严霜芊,只能相视苦笑,只敢斟茶来喝,不敢多说话。
严晚织倒象是心情极好,虽也不说话,但居然轻声哼着小曲!忽然,严晚英召来侍儿,指着被她一个人吃空了的四色点心大盘:“再拿两盘来!”当侍儿瞪大双眼把空盘端走后,严晚织终于说话了。
“师妹,这样吃下去,会胖的。”
“多练几趟掌就消食了,今日我若不好好吃点东西,解不了恨!”严晚英恨得牙痒:“那死家伙究竟浪荡去哪了?!居然没回南宫宅里!我的翠驹──”
想到跟了自己近十年的翠驹就这样无声无息不知所踪,她着实心疼。“那还不简单?待会见了晚柔师姊,不就有了翠驹和姊夫的下落?”严晚织轻轻一笑:“我看,师妹你不是怕翠驹回不来,而是多年没见晚柔师姊,心里紧张吧?”
心事被说破,严晚英艳容一红,撇过脸去。
“师妹,你别忘了师父说过什么,那些事情,过了就别再提。”
“可是,我就是讨厌他骗走了阿柔师姊!本来,师姊和南宫师兄是多好的一对……”说着说着,严晚英的眼圈竟微微红了。
“那是你看着好,人家晚柔师姊觉得穆族长更好。啊!你看!”严晚织笑着指向绣屏外,那边正走出一对衣着甚是搭衬的男女,后头跟着两名乳母,各抱了一个娃儿。纵使远远看去,也能感到那紫裳男子的儒雅风采。
主人一出,满场演奏也就停了下来,众宾交喝声大作。
“是南宫师兄和嫂子!咦?”
嘈杂喜悦的气氛中,只见南宫颉带了紫衣华裳的雍容妻子入座后,自己却不坐下,而是回过身去,又迎出了一名清雅脱俗的盛妆丽人!
那丽人髻垂粉红流苏坠,步履轻扬如羽。随着她的婀娜步伐,流苏碎珠飞也似地逸散风中,衬在她端美的面容旁,流彩四溢,却一点也不显轻佻;一身月白绸,缎上绣着嫣红含苞的花骨朵,竟是娇羞如新嫁娘。顿时,满场俱寂。离那浅笑丽人近些的,连大气都不敢稍喘。
那丽人身后,紧接着跟出一对玉雪可爱,红衣灿灿的小儿女,一看便知她已为人母,然而,岁月却那样眷顾她,居然将她少妇的面貌雕润得愈发圣洁,把她一双杏子星眸淬炼得更加耀目!
已有人忍不住细声惊喊:“天啊!是醉华阴严晚柔!她怎不是坐在绣屏后?!”
南宫颉俊容甚是傲然,极为喜悦,竟引白衣丽人和那对孩子坐到主桌的下首,众人一时倒抽了口气,瞬间只觉南宫颉恐怕要不顾礼法地坐在她身边了!
幸好,惊世骇俗的事没有发生。南宫颉只是对那女子浅浅微笑,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妻子身边,低声对脸色难看的岳丈说了几句话,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语毕,秦祭酒的脸色才缓了下来,也朝那白衣丽人颔首示意。“是柔师姊!”严晚英痴痴盯着盛装娇丽的严晚柔,她这样和南宫颉站在一起,怎能依然那样登对?她双眸泛泪,不自觉已站了起来:“三师姊你看,他们还是那样,璧人成双!”
严晚织不像严晚英那样率真无邪,已注意到秦秀美丽面庞上一闪而逝的阴暗,于是,她不动声色蹙了一下眉:“啧,南宫师兄……太不应该。”
主桌坐定,南宫颉立刻起身,双手抱拳四面虚晃,以谢众宾。
“多谢诸位此来赴宴,今日不仅是小儿满月,南宫颉更要替这个十日前由郑庄救回来的孩儿祈福!众位皆知,我南宫氏祖上有训,须得侠义处世、善恶分明,自祖辈以来,忝为四圣神殿之首,往后由南宫颉掌理的日子,必定谨遵祖训,不敢有违!就如同南宫氏必将尽心尽力,以对待骨肉的态度抚育这名遗孤成人一样,对于所有公理正义,同样是人飢己飢、人溺己溺,尽我南宫氏棉薄之力!”
这段清朗激越的祝词,由南宫颉本就字正腔圆、柔缓雅致的嗓子诵开来,众宾只觉内心有如也被燃起了一把小小火焰,忍不住大声叫好,高昂的气氛很快就把方才开场时严晚柔突兀现身的暧昧给冲淡了。
接着,主桌几位长辈恭勉贺词已毕,喜乐再奏,热腾腾的菜肴迅速上桌,饮筵才正式热闹欢畅了起来。
席中,众人看得最多的自然是南宫颉那个紧握玉簪的骄儿,还有救自郑庄的小女娃,以及他从未公开露面的美貌娇妻;然而,举酒涌向主桌敬贺的众宾,也有些醉翁之意不在祝贺……而是想将姿容姝胜的严晚柔看得更清楚些。
严晚柔倒是不在意众人眼光,自己笑吟吟举了杯,向秦祭酒、南宫颉夫妇道贺后,便只是专心照顾起身边一对怯生生的孩子。
最奇怪的是,酒过数巡,众人皆微酣,两个孩儿也被抱进去歇下,连南宫夫人也退下去照顾孩子……却是不见绣屏后的醉华阴前去祝贺。
满心想看看绣屏后是何等光景的众客们,眼见是等不到了,宅外又传来子时的敲更声,心想如此撑着也不是办法,正在踌躇间,五色堂堂主游季尚已按耐不住、假借酒醉失仪,睁着一双昏茫半闭的眼,趋前便向南宫颉辞别。
“南宫族长,礼轻情意重,这酒也喝饱,菜也吃过,在下还得连夜赶回潭州,再不走,都要醉得看不到路、骑不上马啦……”
“游兄劳烦再等等!”却见南宫颉淡雅一笑,止住了游季尚,倏然站起,朝门外守候多时的仆从一挥手,只见门外高燃的灯笼顿时被取下,灭了光。
“诸位莫急!今夜除了小儿汤饼宴,还有一桩喜事,要在场诸位做个公证!”
瞬间,众人忍了整晚的窃窃私语顿时爆发!
“我就说该要有事!那严晚柔可来得太奇怪啦!”
“又不见穆成尧,难道南宫颉强夺人妻?”
“什么强夺人妻!当初可是穆成尧拆散鸳鸯!如今那叫作物归原主──”低语声极细,又离主桌远,南宫颉未必听得见,却逃不过醉华阴众人的耳朵。绣屏后传来强自遮掩的噗哧一笑。
笑花烂漫,正是严晚织。
“三师姊!柔师姊被说成这样,你笑得出来!”
“即使晚柔师姊听到了,也会笑吧?你现在搞不清楚,那是因为师父交代事情的时候你不在场……我看,待会他们可就更有得说了!”严晚织笑灿了脸,转身倾向掩着面纱的严霜芊:“芊儿,你说是不是?”
面纱微摆,严霜芊显然也忍不住笑意。
眼神不停追随着南宫颉一举一动的严霜伶,同时与绣屏外的宾客们发觉门外的异常动静,灯烛暗下的门口,竟然出现了……
“那又是谁?”严霜伶心里噗通一跳,双眼圆睁,拚命想把门口那人看得更清楚些。
众声哗然,听来对此人毫无印象,却又因他的打扮而震慑不已!
严晚英循声望去,只微愣了一下,便咬住银牙,恨道:“就算变成这样,还是该死的臭虫!”
“什么!那是穆成尧?怎么可能!我不信──!”严霜伶连矜持都忘了,难以置信的尖叫声满足了整个厅里近百双正急于接收新讯息的耳朵,于是,厅里轰一下如炸开的滚锅般,闹了起来,连游季尚那双本来“醉得看不到路”的小眼睛,都亮晶晶地,拚命撑大了向外看。
严霜芊闻言,抬头向门口望了一眼,虽默不作声,颊上却是薄薄红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