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江南弄(九)
自在WADE2018-04-10 20:103,125

  端了盆水,溜进马厩旁的小屋,一看见简陋但干净的榻上叠了自己的一套杏黄衣裙,他忍不住瞇眼微笑。

  “就知你舍不得。”彩月虽说不理他了,还是替他把该换的衣装准备妥当了嘛。

  “南宫钰”取出怀中瓷瓶,将瓶内粉末倒进水盆融了,掬水拍面,醉华阴易容霜的兰香顿时溢了出来,伸指剥掉耳侧两块黏土团,那张修长优雅的俊脸,一下子变成纤巧的瓜子脸;白净的肤色也洗掉了,变得晶莹如淡黄水晶;再洗掉眉眼上加深的炭色,一双澄澈的灵巧眼眸乍现。

  汗溼的外袍一脱,她至少还层层裹裹穿了三、四件长衫,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瘦弱。

  “这样穿鞋,真是疼死了……”稚气未脱的少女拉下长靴,赫然从里头倒出一对厚达寸许的木片,还有一双穿好了绣鞋的纤足。

  脸容稚秀,还没长开的少女长吁了一口气,揉揉痠疼的足踝,紧盯着水面。她身上唯一还没有变回女子的,只剩头上的玉簪和那一挽髻。

  “彩月姊喜欢你,家里人都宠你,跑个马也要被围着看……”伸手抚上那只簪子,她颊上淡淡飞红,这是妒意吗?她是像半座城里的姑娘一样偷偷喜欢他吗?但是,她们不晓得南宫钰骨子里是个怎样的人,她却清楚得很;可是,向知南宫钰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偏偏自己总是没法拒绝他的要求,恐怕自己中的毒比谁都还深了。

  “讨厌鬼。”

  换好衣服,摘下玉簪,她替自己梳上了燕尾髻,水面上又映出了她个头小小、垂眉敛目的乖巧小姑娘模样。

  刚才那个飞扬跋扈、天之骄子的华贵公子,根本不是她,如梦似幻全非真,叹了口气,她把南宫钰从不让别人碰的簪子,珍重地拢到袖里,等着待会还他。

  正要把南宫钰的一身衣服塞进榻底,她这才看见榻沿摆了一张纸,纸上乌压压画了一个拉着马的小厮,轮廓清晰的手笔,显然是画惯了绣样,却不识字的彩月!

  她不禁失笑,牵马的小厮……倒也没错──南宫钰总是称她小思,要她做的总是扮了装替他上课、替他露面示人、替他写字背书一类的事。除了她,没有人知道,南宫钰虽聪明绝顶、凡事一学就会,但他生平只爱练武!对于其他学问,要不是故作专注心头疏懒,就是佯装呆痴漫不经心,只要南宫颉不在府里,南宫钰就会偷偷找上她,叫她替自己去上那些琴文书画课。

  昨天早上南宫颉还在府中,过午才走,精乖的南宫钰好端端地弹了两个时辰的琴;今天他就本性发作,让她顶替自己去上课,也没替她想想后果,只是径自拉了南宫沉,去练他从藏经阁里挖出来的武功秘籍去了。“郑思霏啊郑思霏,你这样到底算什么?在南宫钰心里,怕还真是个小厮了!”

  自嘲笑笑,她从地上捡块小灰石,在画像上随手写了一行草字:“跃鲤奔龙一朝飞”,对着舞动的字迹发愣半天,郑思霏揉了纸泡水,确定墨迹字迹全糊了,便从墙上取下那块长逾一尺的木头,翻过来,那木头上竟安了粗陋的七条弦。

  南宫钰房里有琴,但她不能随意进他房里,免得被南宫夫人发现,只好自己琢磨着弄了一块系弦木,权作一把琴来练。

  膝上摆着自己的“琴”,她脑中一时响起梁老夫子空鸣低回的琴声。弹琴的行云流水,让郑思霏一时陷入沉思。其实,她并不讨厌替南宫钰上这些课,甚至可以说很喜欢,若不是今日实在没来得及把曲子练好,她也不会做出拿戒子割弦这等事来。

  郑思霏细细回想,紧绷的肩于是松沉,她指尖自然流泄出方才只听梁老夫子弹过两次的〈三春雨〉;弦上的微雨声轻扬,飘入无声的涌浪耳中,牠舒适地动动尾巴,拍走小蝇,然后闭上眼,凝神倾听了起来。

  ***

  只不过,美好的时光只维持了半个时辰,她被彩月气急败坏地拉走了。因为南宫夫人整天找不到她,也找不到“据说”策马已归的南宫钰,神经兮兮勃然大怒,眼看要大搜宅了,彩月只好把她拉过去听训,平息这场小小风波。

  南宫夫人午睡刚醒,正坐在自己的北厢房里,雕门大敞,美丽面庞上满是疑虑和怒气,一见郑思霏,她紧捏起的拳头略略放松,站在一旁的仆妇连忙替她捶起肩来。

  南宫夫人秦秀瞟了低头站正、衣着齐整的黄裳少女一眼,沉声问:“知不知道少爷去哪了?”

  “回娘亲,不晓得。”

  虽然口里称“娘”,郑思霏的语气却象是下人回主母一样恭敬。秦秀似是很习惯把她当成下人了,又质问:“一大清早的你不见人影,半个下午也不见人,都去哪了?”

  替你儿子出城丢脸。心里窃笑着回答了,郑思霏脸上却不敢造次,按照南宫钰教她的说词答了:“钰哥哥……少爷不久后就要离家上书院,他要我去家里的茶仓替他看看,找些适合的茶,好让他带上去做拜师礼。我也要上醉华阴学艺了,阿爹昨天临走时要我做些新衣服,就顺道也去了绣房一趟。”

  她今日真的借了钥匙去过茶仓和绣房,不过,只是假意晃了两圈。

  秦秀皱起的眉心却松开了,她在乎的并不是郑思霏去过哪里:“你没和他在一起?”

  “没有,但少爷爱读书,想来是在藏书阁。”郑思霏低眉敛首细声回答,彷彿自己真的是个丫环似的。

  其实,她也不知道南宫钰究竟缠着乌衣卫的沉叔叔去哪练功了,这说法是南宫钰教她的。南宫宅里的藏经阁有三处,一是储凤阁,二是追雁楼,三是锁鹏台,三处都是占地数亩以上,就算认定了这三处去找,想找到他还得费一番周折。

  秦秀终于松了一口气。十二年来,她这儿子什么都好,夫子说他读书聪明颖悟,丈夫赞他习武进境极佳,拥有超乎同龄的冷静,长相更是遗传了她的娇美和南宫颉的俊秀,出类拔萃。

  只有一点让她担心:他就是改不掉什么事都定要找上郑思霏的坏习惯!

  南宫颉很疼两个孩子,但她就是没办法喜欢眼前这个总对她敬而无违的女孩──长得丑些便罢,南宫钰和他爹一个脾性,讨厌不好看的东西──偏偏,郑思霏一直没有如她所愿地长出一副村姑相,反而愈长愈是细嫩水灵,令她心惊。

  尽管秦秀不敢真的明目张胆地对她做些什么,但,主母不喜欢这个外姓孩子的事,下人们闭上眼睛都感觉得到,于是,只要南宫颉不在府里,便没有什么人肯去服侍这小女孩。

  只有十五岁的彩月丫头,是南宫钰奶娘的孩子,自小和南宫家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与郑思霏感情好;她甚至听下人嚼舌根时说过,彩月也常单独和南宫钰在一起……秦秀看了眼门外一脸焦急担忧的彩月,心里盘算着,也该把她嫁出去了。

  既然知道儿子不和她在一起,秦秀几乎毫无皱纹的冷丽面孔板起:“一个早上没来请安,让人找了半天,罚你去后院扫山!扫完了再回来吃饭。”

  “是。”扫山,又是扫山!她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早知道自己要被罚扫山坡上的阶梯,因为那里是整座南宫大宅里距离藏经阁最远的处所!

  乖顺谦卑地退下,彩月正要跟在她后面一起去,却被秦秀叫住了。

  “等等!彩月,你留下,”秦秀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叫阿舟去帮她就行了。”

  ***

  阿舟是个足有残疾的瘸子,虽说是让他来“帮忙”,实际上完全只有拖累她的份。她本来只要半个时辰就可以走到通往佛堂的石阶前,却整整等阿舟拖着脚走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再不快点扫地,酉时前是别想回去了,郑思霏无奈地看着气喘吁吁、一跛一拐的瘸腿阿舟,既不忍,又无奈:“阿舟,你去吧,陪我走到这里已经够了。”

  阿舟感激无比,拖着跛足一拐一拐的又慢慢走了回去,留下郑思霏在一片浓荫禽鸣声中抬起头,对着绵延到山腰佛堂的五百石阶兴叹。

  何等壮观啊,整整齐齐的五百青石长阶!

  “扫完以后我就成佛得了,还拜佛哩……”长叹一声,郑思霏把自己漂漂亮亮的发髻拆散,把那些闺秀才用的美丽发饰收进怀里,认份地盘出一个简单牢固的团髻,随手摸出袖里的唯一一只簪子缠牢。

  她喜欢这把温雅柔润的羊脂玉簪子,更喜欢南宫钰头上戴着簪子的模样,不知从几岁开始,她便会看着这样的他,移不开目光。

  “见玉如见人,你就和我一起被罚吧!”

  自小工具间抽出一柄堪用的扫帚,她认命地一阶、一阶向上爬,将成片的落叶仔细扫去。

继续阅读:062 江南弄(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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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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