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膳后,春末夏初的阳光晒得人发懒,四处皆是缓缓的悠闲步调;花猫懒洋洋地走过南宫大宅的屋顶,找个阴凉处,趴倒就睡;书房外的丫环本该随时等候屋里头先生的吩咐,却一边听着屋里那绵长叮叮的呜悠琴声,站着站着就打起瞌睡。
书房外琴音裊裊,雅致缭绕,悠闲得令人神往,然而,美好的空灵乐曲才一结束,房里就传出了令人精神紧绷的严肃喝令。
“轮到你了,弹一遍我听听。”
“啊?可是先生,你只弹了一遍……”
“胡说!这曲子,昨日你已练了不下十回,早就练得好好的了!你学艺不精,时好时坏的,若不每日验收,肯定又要忘了!”
教琴的梁老夫子站了起来,让座给身边的青衣少年。梁老夫子瞇着他那双早已昏花不清的眼,佝偻着挺不直的背,一脸肃穆地举起戒尺,站在凝正危坐、双膝规矩并拢的纤窕少年背后。
青衣少年端鼻秀目,眼角微微斜挑,抚琴的动作极是优美;可惜紧抿的红唇和深蹙的眉头,一脸绞尽脑汁的苦思模样,完全泄漏了他的底细。
果然,弦上才断断续续悠了半曲,梁老夫子已听不下去,戒尺破空打在少年的小臂上。
戒尺声一响,门外那瞌睡的丫头顿时惊醒,神色慌张鬼祟,直向半敞的门里偷瞧,只见戒尺再次挥下,又是响亮一声。
“音没错,心错了!”恨铁不成钢,梁老夫子恼怒非常:“一点意韵也没有!好好一首〈三春雨〉,给你弹成了狗喘气!南宫钰!枉费你一身聪明,总是这样不用心!再好好看一次!”
素来知晓梁老夫子外刚内软的个性,他不敢缩手,硬是接了两下狠打,接着立刻恭恭敬敬地站起,把座位让出来,屏气凝神的盯着夫子,看来是极为认真的把每一个音给深深刻在脑中。
最后一拨,梁老夫子心头恼怒未静,啪一声弹断了弦。
南宫钰立刻俯首,俊秀的神色带愧:“夫子,都是弟子不对,您别气坏身子。”
几句温软劝慰,好似压平了梁老夫子心头的一股气,他拉住断弦,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也不是你的错,是我修为不够。”
“不,都是弟子不用心,才让夫子气恼,弟子以后不会了……”南宫钰的头愈垂愈低,咬着下唇,白净俊秀的脸上满是自责,眼圈儿还微微红了。
南宫钰这一招,屡试不爽。梁老夫子果真摆了摆手,站起身来:“罢了,今天就这样吧!把夫子要你读熟的诗背一次,便去歇着吧。”
“是!”一听背书,南宫钰即刻精神抖擞,琅琅背了起来:“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泰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得鱼忘筌──”听南宫钰一口气把诗背完了,梁老夫子似乎满意了,抬眼瞥着南宫钰:“可还记得是什么意思?”
以前总是背过诗就可以走,今日梁老夫子却还多问一个问题,南宫钰不禁愣了一愣,才朗声答道:“记得!夫子说过了,自然记得。庄子的意思是说,用篓子捕了鱼之后,就达成目的啦!那么,便不需要篓子,可以就此忘了它。”
“是吗?”梁老夫子多看了南宫钰几眼,也不说些什么,直看得他心底发毛,有些惴栗不安。梁老夫子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不过到了最后,还是没说。他只是站起来,收回戒尺:“去吧,下回得把这〈三春雨〉练好了,否则,可不是两板子了事。”
“是!多谢夫子!”端端正正鞠了躬,南宫钰难掩兴奋的声音,一转身便飞快奔了出去。
梁老夫子眼光尾随着南宫钰,见他一出门,外头那个颇有点姿色的彩月丫头也紧随着追了上去,不禁长长一叹,拆下断弦,举到自己眼前。
“不成才啊……聪明有什么用,都用到哪儿去了?”
那丝弦的断面,却是一片几乎平整的切口,竟不是自然断裂,而是被利器割过的。
***
门外的彩月和南宫钰毫不避嫌地并肩奔向后院,直到跨过第三道月洞门,跑到了荷塘中心的亭子里,距离练琴书房够远了;彩月也不顾自己还在喘气,便把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南宫钰推到亭沿石椅上,举起他被打的右臂,迅速勒起袖子。
“欸!你别……”
南宫钰秀脸一红,待要缩手,已来不及,两道紫红紫红的拍痕,已经落在彩月眼里。
“那琴师老头,打得这么使劲!打坏了叫他怎么赔?”彩月怒跺了跺脚,取出怀里的一小瓶药膏,小心翼翼地替南宫钰薄薄抹了:“就猜到你今日要被打!明知这老头子严,昨天还不乖乖练琴?要不是我精明,把那只宝石戒子塞给你割弦,还不晓得要被打几回呢!”
南宫钰还要分辩:“我哪知道今天会突然──”见彩月把药抹好后,还执着那只被打过的手,盯着自己的脸发愣,南宫钰不动声色抽回手,轻声一咳,他那张虽还未完全长开,但已现俊美的脸上,扯出一抹颇带深意的笑:“彩月姊,你这是心疼……谁呢?”
彩月一时醒觉,羞得满脸通红,娇叱:“不就是你?我还能心疼谁?”
南宫钰大笑,坐到亭子上后仰,微侧着脸朝湖面看去,敛了笑,瞇眼凝视荡漾的水波,自嘲似地低语:“嗯,彩月姊,你听过城外那首歌没有?有一句『南玉美倾城』,就是说的这张脸。”
良久,他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件事没办完,心里打定主意后,邪气一笑:“彩月姊,我挨打了,心情不好,出去透个气,你替我悠着点,如果娘找起来,便说我闭门练琴,谁都不许打扰!”
一听他要出去,彩月马上摇起头来:“不行,太胡闹了!老爷这回出远门,我已经太纵着你,在家里胡闹也就罢了,要出去──不行不行!”
但是,南宫钰可不管她,跳下石椅,站正了比彩月还高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就往彩月颊上摸了一把,惊得彩月跳了起来,差点失足落水。
彩月这一惊,已追不上纵如脱兔的南宫钰。只听到他毫不掩饰的清亮笑声脆脆扬起:“我只出去跑两圈马,真的会回来练琴的!”
“你这惹人精,你就不要回来,让夫人发现以后再打一顿棍子算了!”彩月摀住自己被偷袭的颊,玉腮烧红,羞窘大喊:“气死我了!”
***
南宫钰兴冲冲奔进马厩,哑白马一见他,便无声欢鸣起来,他心情极好,抱着白马的脖颈轻磨,窃笑道:“涌浪,咱们出去──好好遛一遛这张坏心肠的脸!”
放开了涌浪,南宫钰持鞭跃上无鞍的马背,拉起缰绳,驾轻就熟便朝向大门奔了出去。一路上遇上不少侍卫随从,他只是把一张俊美带怒的傲脸抬得老高,没人敢拦,因为南宫府里谁都知道,别看南宫少爷平时温和儒雅,只要他一骑到马上,手上那半长不短的鞭子可从不打马……只打挡路人!
看众人面带惊畏,就是没人敢出来拦着自己,他只觉心头一股悲伤沸腾,脸上再次浮出异样的浅笑。
“驾!”
涌浪似乎感到背上少年的心头激荡,前蹄猛跃,便飞身窜出大门。
不久后,整座城里荡开了此起彼落的女孩娇笑,偶尔还伴随着南宫钰目中无人的飞蹄声。
***
南宫钰孤骑奔马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几乎惹开半座城里的年轻姑娘,让她们全都赶集似地挤在道上,兴奋围观。
“真的是南宫少爷?”
“真的是啊!你没见他发上的簪子?那就是他生来就带下的玉啊!”
策马飞驰的南宫钰似乎舒心快意了,朗声笑着,一边将视线溜过每一张看不清楚的少女脸庞,一边畅怀地搬出前几天才从《世说》里看过的“看杀卫玠”,改编起歌来:“南钰才策马,闻者倾城看,围观如堵墙,群女势若虎!美质弱不堪,恐把钰看杀──”
声如泠泉,清凉入耳,也没什么人细听他在唸些甚么,只是脸红屏息,睁大眼猛瞧,直到南宫钰大笑绝尘,飞起的满片泥灰散去,才有人窸窸窣窣取出纸笔来:“刚才南宫少爷唸了什么?什么墙什么杀的?快说快说,抄下来呀──”
“咦?怎么好像……不大对劲?这是什么?众女势若……虎?”
众女拼拼凑凑,总算抄出了南宫钰口里的诗,有几个闺秀辗转得了这首诗,娇羞扭捏地拿了回去,让饱读诗书的兄长解诗,却惹来哥哥们张扬传诵、拍案大笑、喷泪叫绝,这才知道南宫钰竟然是拐个弯说自己是个被母老虎们围观、差点被看死的弱质美少年……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此刻,猖狂无比的南宫钰正绕出城外,对着旷野长空朗声又把这首歪诗复诵了几次,最后一次,他甚至忍不住啧啧赞叹起自己的捷才。看看天色差不多了,他才边窃笑,边拍着涌浪,直奔回南宫家的马厩。
满身大汗的南宫钰开心哼着小调,见四下无人,转身便闪到马厩旁的泉水前,对着水里那张精致脸容作了个鬼脸:“让我顶着这张脸替你上课挨打,还要让大家都亲眼看见你骑马出城、不让人察觉你偷偷躲在家练功……我就叫你一逛招人、二逛招摇、三逛招人怨,名满洪州!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