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颉只望了奔出郑庄的人马一眼,立时估出对方数量不过四、五十人,只要没了啮空的咒界,区区五十个半尸,还远远敌不过他所带来的近百精锐。
第一批锐箭已发,最早冲出郑庄的那十多个灰衣半尸既中了箭,又被埋伏的玄武族卫砍倒,队伍登时大乱。
但,啮空何在?他抬起眼,朝那一片黄沙飞扬的杀戮场上更仔细凝探。南宫颉曾听父亲南宫阔说过,凡是在万神宗里排得上名、曾于江湖露面的魔头,不知为何,每隔数年便会换人!也不知是用了易容法,还是真的汰换承继了,总之,从相貌是认不出人来的,只能以他们的服色做为位阶的象征。
万神宗崇拜日月,他们的左右护法,亦象征了一昼一夜,所以,必有一名服色是清朗天蓝,另一名,是深夜墨色。
就在红衣弓手团团包抄的地上,果有一条蓝影摔马,护着胸怀滚了半圈,闪过马蹄,便再也不动。
必是啮空!
只要杀了啮空、夺回灵童,诛尽此间魔道,必能一举赢回南宫氏在江湖上的声望美名!南宫颉内心一阵激荡,手中双剑随之朗朗清吟,他正要指挥弓手先瞄准那个蓝衣人,却已见有个奋不顾身的持刀青影扑了过去,刀子狠狠一劈,只朝啮空身上招呼!
而且,穆成尧也载着无灭和尚奔回来了,不知为何,一脸杀气腾腾,手中的百炼钢鞭精光大烁,每一挥出,鞭上倒勾便要扯下大片血肉!战况已极其明朗,己方胜券在握,如今就看是谁最早立下大功!
“弓手朝外退,其他人上前杀!一个都不能逃了!”南宫颉双眼一瞇,策马当先、奔突上前,双剑飞虹闪烁,即使在疾奔的马上,仍是出剑精准,沿路穿透六、七名半尸的心口。
他在乎的不是这些容易打发的半尸,而是正逼近了啮空的那个使刀人──此役,绝对不能让穆氏先立首功!
然而,放眼望去皆是厮杀缠打的重重人影,有断了前蹄的马、血肉模糊的半尸、伏击的玄武刀卫、朱雀红衣卫的剑阵……南宫颉处处受阻,动作一慢,内心正自焦急,身边却窜出一匹尚未被斲去前脚的狂马,直冲向他座骑!
南宫颉闪避不开,皱起眉心施力一蹬,才刚跃开,白马已撞倒了自己的赤马!他在空中无以借力,于是扭腰翻身,左剑护住自己上身,右剑直指白马颈子,坠坐到那匹狂马背上,登时就要发劲刺下。
岂知白马如有灵性,感觉到背上有人,并不将他摔落,反而是无声欢鸣,四蹄泼飞,灵活至极地带着南宫颉左钻右突,奔向他原本杀气直指的地方──啮空所在处!
莫非狂马竟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要领他去杀啮空?南宫颉心里诧异,手中杀招因白马的异常举止,一时按下不发。
***
南宫沉实在没料到建功居然如此轻易,他只是一刀砍去,那男人连避也避不开!盯着眼前那名被自己砍断右臂的蓝衣男人,南宫沉心头狂喜,毫不犹豫地趋前去抢他怀中灵童。
啮空一点也不在意自己那只被削断的手,他在乎的是,眼前这个男人距离自己够不够近!
太远了……还不行……再靠近些……
那男人的手飞快伸来,拉住婴儿就抢,这一瞬间,他整个上身都弯向啮空,让目力已极差的啮空,仍旧得以辨出他心脏的位置。
总算,够近了!啮空阴恻一笑,任他把婴儿夺走,早就蓄在左手掌心的内丹骤然发动,快如鬼魅,拍上了青衫人的心口。
一般人看不见的灵力内丹,瞬间自肌肤表层窜入南宫沉强健跃动的心脏,像颗种子被风吹落似的,深植进了南宫沉体内,隐而不发。等到啮空蛰伏的内息终于熟悉了这个躯壳,也就是这颗种子得以发芽、把南宫沉意识吃光的那一天!
南宫沉的应变极快,才刚被轻拍上胸膛,右手立刻施劲,一刀凿穿啮空。一击得手!那男人就如同万神宗里任何一个普通的半尸一般,心脏才被刺透,就软软倒下,再也追不上来!南宫沉手抱灵童,内心跃动着立下大功的狂喜!因而,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蓝衣男人身上的活人气息,早在一掌拂上自己胸口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完全失却。
啮空颓然倒下的一刻,南宫颉恰好赶上!白马果真是要带他来击杀啮空,因为,白马载着南宫颉径自停在啮空尸身前,探出蹄子,重重踏住了地上那缺了右臂的尸首,鼻端狠狠喷气,却是傲然伫立,再也不动。
“你是──”南宫颉凝视着杀了啮空的这人,他手里虽是提着玄武族卫所用的刀,却并没有穿着玄武族卫的褐色外袍!
却见那青影抱紧了怀里小儿,旋身跪到南宫颉面前,将灵童高高举起,扬声喊:“南宫沉戴罪立功,夺回灵童,还盼族长收回成命,让小人重回红衣卫伍!”
“你立了大功,何止回归红衣卫!”南宫颉朗笑:“诛杀了万神宗左护法,光是这一条,大可升你作乌衣卫伍长!”
乌衣卫!自从朱雀神器被当初的乌衣伍长南宫错监守自盗、复又透过天人归还之后,朱雀族卫里地位最高的乌衣卫,就一直没有再选出伍长!乌衣卫的伍长,从来不让外人来当,族长这是在暗示……自己往后便是南宫本家的亲信了!
南宫沉心头一阵激荡,眼眶热气上涌:“多谢族长!往后南宫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南宫颉听见四周杀伐声渐熄,马蹄声逐渐整齐,便晓得杀戮已止,穆成尧正在重整队伍。于是,他就着自己衣摆拭去剑上残血,引双剑回鞘,纵身下马。
“你起来吧。这便是灵童?”南宫颉伸手接过了小孩,他看见小娃极纤弱的泛红脸蛋犹自轻颤,双目紧闭,脸上还布满泪痕。
“是这人从郑庄里抱出来的,理应没错。”南宫沉站了起来,随南宫颉走回队伍集结处。
静定的白马也缓缓跟了上来,颊侧轻柔蹭着裹住了小娃娃的布袍。
不知为何,在葬送了这么多人命的地方,怀里却还能抱着一条崭新的生命,让南宫颉觉得内心异常平静。
他轻声道:“还好,你还活着……南宫家一定要保住你的。”
穆成尧整了队,让玄武族卫入郑庄巡看是否有人生还,接着脱下外衣将自己鲜血淋漓的钢鞭裹了,仍旧卷回腰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鼻端充斥着睽违多年的血腥味,心头有些空茫。
“老和尚,我又造了杀孽,你骂我吧!”
“老衲忙着超渡冤魂,哪来时间理你?”无灭转过身去,果真取下颈上念珠,径自喃喃诵起经。
穆成尧苦笑一声,见南宫颉走了回来,手中还抱着一团小布包,忍不住凑上前去看。
一见那张通红的小脸,穆成尧低声道:“哇!我家阿笙刚出世时,少说也有他的两倍大!”
闻言,南宫颉一时想起了家中的事,心头泛暖,神色平和地望了穆成尧一眼:“大哥,兄弟离家时,内人怀胎近十月,如今孩儿也该出世了,大哥若不嫌弃,带嫂夫人和阿笙过来小住几日,喝了满月酒再走吧?咱们……很久没有叙旧了。”
这兄弟,似乎已对晚柔的事释怀了?自他与晚柔隐遁后,几近十年,这还是南宫颉第一次亲口邀他夫妇二人上门作客。
穆成尧满腮虬髯一晃,心里激动,还未说话就先傻笑了起来:“好、好啊!当然好!”
空中的乌云,一直没散。在一行人联络官府、帮着收拾了郑庄里的尸首之后,临去之时,细细的雨点终于飘落了。
南宫颉将原本那匹赤红宝马赐给南宫沉,自行骑上了乖顺宁静的白马,怀里系着小小婴儿,胸口除了自己的心跳,还有另一个极小极小的跳动。即使漫天凄寒,还留着一个初萌的希望。“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穆成尧只听见南宫颉轻声低语,却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阿颉?你说甚么?”
南宫颉摇了摇头,温雅一笑:“没什么。只是,总要给他取个名字。既姓郑,来时又是细雨霏霏,便叫做郑思霏吧!无论是男是女,都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