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之上，九凰站定，与站在祭台中心的少稜静默相对。初凤单膝跪在九凰右后侧，手捧摆了尖刀的银盘。
初凤如今所在之处，本来应该是他的位置。少稜眼神冷漠。
方才，跟在九凰身后，每踏一步，少稜心里就空了一分。他从来不问九凰想做什么，从来不去思考她要自己做的事对不对，从来只等九凰令下，他就遵命。
蝶花漫烂园里，他看不见；少稜眼中的春色，只有九凰身上忽远忽近的绛红。他曾以为，自己和她的心已很靠近了，下一刻却又发现她与自己其实仍是那样天壤之别，并不因为她对自己的娇笑或拥抱，而有丝毫改变。
九凰！
这一刻，他很想毫无顾忌地开口叫她。然而，嘶哑的声音，仍是蹦出了改不掉的敬称：“姑娘！九花观养我多年，便是为了这一刻？”
九凰笑得清丽无伦，清脆的嗓音十分温柔：“不是。少稜……不是九花观要你这么做，是我让你在这里。”
“好。”少稜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望四周几个祭台，轻轻一笑：“不用把我像她们一样绑了起来？”
“不用，你如此坐在祭台上就好。”
忽然，明晃晃的天色略暗。少稜抬头，只见天上不知何时刮来的大片乌云，层层掩住明月。
“真君仙力已发，替女仙护法了！”殷岑不冷不热的声音朗朗扬起。
九凰颔首，自盘中拿起尖刀；初凤站了起来，朝祭坛外一挥手，只闻细箫清笛响动，伴着坛外道童持咒念诵，满园赞歌之声，不绝如缕。
蔡京往年所经历的中元醮，从没有像今年这样浩大而奇异的，他不禁探头去看那少女仙子究竟在做些什么。
只见初凤带着九凰走向躺在东首的那名少女，用刀尖轻划她的左腕，依序再向西、南、北侧走去，各自划开了献祭少女的右腕、左胫、右胫。
然后，初凤领着她走向正中央的祭台，少稜坐在祭台上，双眼不断随着绛影移动。直到初凤退回东首祭台侍立后，九凰便孤身持刀，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适才月晖消失，蔡京双眼一时看不清，如今完全看见了中央祭台的景象，心里不禁一跳，差点喊出声音！女仙那四刀看似只是轻轻划过，但祭物们四肢上的伤口却血流不止，汩汩流入台上小渠，汇聚成一股，再缓缓滴进中央祭台上雕得极薄的白玉沙漏，一滴、一滴，持续坠落。
＊＊＊
文珞无心去看祭典，凡是在初明宫内发生的，必定都不是什么好事！她身旁的众人都仔细盯视着血滴沙漏，不知为何，面上居然隐约露出贪渴之色，接着，那许多张脸，竟在烛火光中蒙矓扭曲了！文珞一惊，再去细看，原来是自后山林中起了薄雾，混入燃烛的青烟里，把所有人的脸都照得古怪万分。
此处情势太过怪异，她直觉自己现在就该逃！
于是，她轻拉了拉殷五娘的袖子，却发现她并不是在看祭典沙漏，但却也像众人一般动也不动──她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护卫！
殷五娘不理会她，文珞有些急了：“五娘，五娘？咱们先从后门出去，好不好？这里感觉不对！”
却见殷五娘拉回自己被文珞牵住的手，转头朝她深深一望：“这里根本不是圣宫，现下邪祭更开始了，吉凶难料，文姑娘，趁还能走时，你快走吧！待会，无论我要办的事情成不成，终究是出不去的了。若见天官，你替我告诉他──娘亲这一生有他，从来不苦，也不冤。”
文珞脑中灵光乍现，她终于知道殷五娘为何总是盯着那个护卫不放！她惊诧低喊：“你想做什么？想动那个护卫？那是个连我也打不过的高手呀──！”
似乎听见了此处异常的动静，殷岑目光如电，瞪了过来！
＊＊＊
祭台中心，少稜毫不掩饰自己的眼神，他仔细凝望缓缓走来的九凰面容，将她的模样牢牢刻在心底。
因为他知道，过了今夜，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就像那四个用作祭物的少女，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何时能解脱？要等到她们一身热血淌尽。
但他知道，九凰要的不是他的血。
“先是双手，再是双足，轮到少稜，便是头了？或者，是这双眼？”他凝视着九凰，只觉得流入沙漏里的嫣红，每一滴都象是从自己心底渗出来的血。
九凰摇着头，仍是浅笑，橙色火光映出她犹带稚气的脸，平添一丝新嫁娘似的娇美风韵。她站定少稜眼前，倒过刀柄，递给了他：“来，你接着。”
接着，她动手取下从不在外人面前解开的掩目白纱。九凰微陷的眼皮上，肌肤晶莹苍白，看起来也没有伤口，就像只是闭上眼罢了，虽已没有了一对眼珠，倒不显得如何可怕。
她把缠眼的白纱递给少稜。“替我把刀上的血擦了。”
少稜把刀子拭净，将染血的白纱整齐叠好，放到一旁。他不发一语，全然顺从──尽管明知待会九凰就是要用这柄刀子，取走他的命。
“好了，拿去吧！”他正想把刀柄倒转过来，递回去给九凰，绛红衣袖却一晃，紧紧握住了少稜还将刀尖对着她的那双手。
九凰的手，竟是冰冷颤抖的！
少稜意外极了，猛一抬头，九凰凄冷苦笑的苍白神色，让他不知为何心慌了起来。
“你……怎么啦？”
“少稜，我拿你献祭──你恨我吗？”
九凰，原来仍对他有半分关怀吗？少稜忽然感觉压抑太久的热气涌上眼眶，身子一时放松，顿觉使不上力，也提不起半分内劲。
或许是薰香的松弛作用，让九凰这样的纤弱女子杀人时，不受他的抵抗。
“不，姑娘，我不恨你。”少稜低声轻语，已是柔情满溢：“就算你要我的命，少稜本来就会给你。”
却见九凰噙笑，再次摇了摇头，弯身靠近端坐祭台的少稜，捉着他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些。
“少稜！你怎么可以不恨我？你不恨我，我也不恨你……若是没有恨，寄生在我眼睛里的龙，要怎么被仇恨唤醒？师父，又如何会放过你！”
两行血泪，清清楚楚地从九凰早已失去瞳眸的眼眶中流下！
少稜脑中一晕，还来不及说话，九凰已拉着他无力反抗的手，狠狠刺进自己的胸口！她的绛色衣裳迅速被血液漫透，却只是更显鲜亮。
少稜震怒已极，失声痛喊：“你做什么！”
“少稜哥哥！”她苍白的脸庞，此刻终于有了血色。九凰拉着少稜的手，把尖刃更向自己心口推，稚嫩面容上的回光返照，让她的甜笑益发妖冶惊人：“少稜哥哥……你很疼我……九凰向来很喜欢你！很喜欢！但往后，再也不能喜欢了……这样，才有恨……”
刀子，就像刺在自己心上一样剧痛。少稜已分不出那些从脸上滑过的溼冷，究竟是自己汹涌的泪，还是九凰的血。
“九凰！要拿来献祭的，不是我吗？为什么是你要死？”
“我，不会死……只是，龙要……醒。”
九凰的低促喘息停止，双手轻颤，软软瘫了下来，只剩下那把尖刀，仍牢牢扎在她的胸口。
她没有呼吸了。
然而，她不是“闭上眼”，却是“睁开了”眼──少稜离九凰最近，震惊地看见了九凰眸底的攒动异状，他几乎也要停止呼吸！
九凰长睫一闪，本该空虚无物的眼中，骤然荡出锐利明光，天上一时怒雷大作，轰然劈上血玉沙漏！
热闹的乐声赞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众人疯狂噬血的痴狂欢呼：“龙影！是龙！有龙降临初明宫！”
两重烈光，刺得少稜双眼顿时只剩一阵皓白，但他不肯闭上眼，依旧死死盯着九凰，于是，只有他看见九凰蠕动不已的眼中，飞出了一道曲折如蛇的鲜红小影，那红影迅速扑进被雷劈开一道细小裂缝的血玉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