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窟，出乎意料的幽深绵长，黝暗无声，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殷天官毫不受黑暗迷惑，坚定地顺着浓郁的腐败异香前进，每一步，都踏得轻灵无声。
如果尽珏仙府里是无语的苍凉，苍凉的希望；那么，这座幽暗山洞里隐藏的就是冷静的愤怒──
愤怒的杀戮。
但，他心里并不恐惧，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天帝神力，正是此处邪气的大敌！只是，他必须谨慎，一定要谨慎，因为，尽管神力在身，他仍是凡人，而殷天官的命只有一条，要靠自己把它留下！
白虎之牙感受殷天官胸中陡生的豪气，寒芒顿时灿闪，一瞬间照亮了幽窟，让殷天官得以看见身侧那个深深嵌在洞壁里、可容一人高大身躯的天然凹槽。
凹槽里，盘坐着身陷入定状态，自己从没见过，但耳熟能详的人──或者说，神？或者说，是个已入魔的神！
在凡间受香火供祀时，人们称之为清源真君；在天上，列仙册里，名唤二郎神！
在二郎神刚毅紧闭的面庞上，滚滚邪浪绵延不断，蜂拥不绝。他的第三只战眼还只是竖在额上的一条密线，没开。
二郎神的灵识不在此处，他必定是放出了所有能带下凡的仙力，去监控初明宫的祭坛了。
他如今的状态，就像殷天官当初在仙府里脱胎换骨时一样，要杀他，毫不困难，但没有用。因为，这个二郎神不是真身，只有那一只战眼是真的！
玦觞，也只是要让二郎神至少在未来二十年间，都无法养回丰沛战力！
殷天官盯准了他额上凝滞未开的那只眼，白虎之牙已悄然从柳叶刀幻为一把莹润长剑，双面薄刃透出冰冷杀气。
＊＊＊
二郎神的意识一下子被那股熟悉的清寒神力扰动了，顿时收回监控着九花醮的灵识，他眼皮微动，略略皱眉：“是玦觞吗？做什么？你如今还没退位，怎能下凡来？”
只听见正对着自己的那股天帝仙力轻笑出声，却不是玦觞！仙气迅雷不及掩耳，在二郎神试图睁眼的瞬间，自他额上战眼贯穿而过！
变故横生，二郎神双目猛睁，目眦欲裂！一看见眼前人的相貌，他更是诧怒交加：“傲战！──怎么可能！你明明已投入轮回……不，不对……你不是傲战！你只是个凡人？！”
殷天官勾起唇角，他感觉得到，自己脸上这抹笑，必然像极了傲战的玩世不恭：“二郎神……你就败在太相信玦觞！傲战也相信他……可是那个人，对你对他，两面皆叛！”
天帝神力在二郎神额中散出正气明光，让他的分身几乎崩裂！然而，听见殷天官这一番话，二郎神竟是不怒反笑，愈来愈黯淡的眼中甚至笑出了极其满意的惊喜神采。
“是了，是了！多年来，我就怀疑玦觞怎能这样顺从！他和傲战，都该各自继承了圣尊的一部分……傲战得到了战气、体魄和武艺，玦觞拿到的，当然不应只有智谋──哈哈哈哈哈──凡人！真不知你是天生福泽深厚，还是个太有胆识的傻子！身上竟敢同时收了傲战的魂魄和玦觞的神力？如果你能侥幸活了下去，总有一天，他俩的转世必定会找上门来，抢着杀你！”
殷天官眼神一锐，轻轻拧腕，手上锐刃骤然剜透了二郎神战眼，强悍的力道逼出那只眼的原形；一颗墨黑乌沉的邪灵珠，登时摔落！
“真君未免替我担心得太早，不如先担心自己的明天吧！”
他凑到二郎神几近溃散的脸旁，低声笑道：“玦觞把天帝神力给了我一半，真君莫非以为，他还会把帝位传给你？天帝这位子，他早已暗定给你想也想不到的人；整整六十年，你都以为他们是一见面便要兵戎相向的死对头！”
一丝惊诧在二郎神脸上稍纵即褪，他的身形瞬间崩散，却留下狂喜的异样朗笑，回荡在邪窟之中，久久不褪。
“竟是敖顺？！兔死狗烹……很好！玦觞！你狠，够狠……”
邪灵珠仍在地上乌光熠熠，极为诱人。这是二郎神的至烈灵气，他若是吸纳了，神力再翻一层。
真是，勾人邪欲的东西。
殷天官望了闪烁邪珠一眼，脸色淡然地弯下腰，伸出手──
白虎之牙震荡畅啸，一剑便将它刺透！
玄色灵气悠悠荡空，失去了依附，茫然无措，还想飘向殷天官身上去，却被他手上寒剑的灿光蒸融了，邪气一时惊逃，散逸无踪。
手上长剑泠泠作响，殷天官眼看着最后一丝浊气，从自己手底全然灭去：“不该出现在尘世的东西，就别妄想留下。”
二郎神被驱离了，玦觞要他办的事只剩一件：杀刺客，夺初明宫！转身运起神力，殷天官的身影自深邃洞窟里迅速消失。
＊＊＊
殷岑一眼才瞪过来，既而却是天雷大作，震得文珞惊慌失措！无暇细思，她硬是拉紧殷五娘的手，便要带她逃出。但，一眨眼之间，祭台上便爆出烈如艳日的红光，众人推挤不休，争相眺望祭台，场中局势登时大乱！
“天上的龙让女仙召唤下来了！”
“快看啊！”
初凤在闪雷中高举双手：“龙受女仙召唤，感应临世！初明宫中人欲得龙神赐福的，全都跪到祭台下！”
他衣上那头血红缺眼的绣凤，此刻被红光照得益发张扬刺目！
文珞和殷五娘四周的道士仆妇们，顿时匍匐跪地，尖声嘶嚷，跪爬着全都向祭台中心如浪涌去！若非文珞已经早一步带殷五娘跃出列伍，恐怕只能被盲目的人流簇拥着，一同涌向那阴气凶狠惊人的血沙漏！
心有余悸，她不禁向血沙漏多望了一眼。
大小可比水缸的玉沙漏中，原本只有草蛇大小的红影不断翻滚扭动，血水慢慢润透牠身上每一片赤色薄鳞，再缓缓被汲入那红影体内，渐渐地，已能从玉沙漏外看见血龙的长须、钩吻、长身，以及鳍尾的模样了。
殷岑知道，真正的仪式现在才要开始。他没有时间再去理仆妇中那一道异样怒恨的眼光，他快步走到帐前，向帐内交缠的一对影子低问：“血玉何时能成？”
珩儿背对帐口，躺在赵佶的胸膛，望着已被红润完全浸透的皓色玉针，听着赵佶愈来愈缓慢的心音，眼底闪过残忍嘲谑之色，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是慵懒而娇气：“还没呢，别急，再给珩儿一刻钟……不，半刻钟足矣。”
半刻钟，够了。足够让地龙无声无息的死，将尘世地运扭转颠覆，让未来混乱曲折、人神魔动荡，让创造了他的主子降生疯狂红尘，就此翻云覆雨！
他是被主子用心底深刻的娇宠创造出来的，被主子温柔如抚触的话语所疼惜，为主子浩荡的仙力所慑服，因主子爱恋流露的揪心眼神……而死心蹋地。
所以，他要自己做什么，自己便会去做什么。
他相信，自己是被主子倾尽全力所爱的一头小龙。帐里帐外，是两个世界。此地的纷乱纷争，他全都不用管。
心满意足噙着笑，珩儿的手指探上赵佶那颗几乎已无力跳动的心脏，在这个怀抱的余温里，他闭上双眼，想象那个主子从来没有给过他的拥抱，千万遍在心里低唤那个主子总是不让肯他直呼的名字。
玦觞，玦觞！
玉针早已取满了帝王血，承受不住帝星殒落前一刻的撼动，终于脱落，化为艷色殷殷的赤玉环。
临死前，赵佶睁开双眼，映入他眼帘的，正是珩儿双目紧闭，爱恋满蕴、玉腮带泪的模样！他苍白着脸，轻声一笑，展臂紧抱怀里那个清冷的纤细身子。
从花天酒地的端王，到一个热爱诗、画、书、园林，日夜无不尽兴嬉耍的荒唐帝王……他一生追寻的天下至美，此刻不就已牢握在手？
可不是？没有什么遗憾。
“连天人，朕也曾拥有。”微笑隐去，赵佶最后那一段低微的声音，没有传进珩儿耳里。
珩儿正在疑惑着，自己明明为所爱的人做尽了他吩咐的事，却为什么仍是心头空虚，只想掉泪？为什么闭上眼后，脑中浮现的那个玦觞，冷魅的面容明明仍像平日一样清冷自持──却竟似闪烁着一头金发，还生了一双暖融的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