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眼睁睁看着祭坛中心的景象,又是激动,又是惊诧,人潮太狂乱,身边又不像平时一样有大批护卫追随,他忍不住朝着在场唯一武艺高强的殷岑身边躲去。
殷岑冷然守住帐口,远眺血沙漏里痛苦翻滚、已长到几乎涨满沙漏的龙影。清源真君交代过,那头龙,必得将牠困死沙漏,用汲满地龙血的赤玉环锁住,不能让牠就此腾空而逃──否则,必将撼动天界倾力追捕,这头龙若是被天界收了回去,便是功亏一篑!
既然赤玉环还不在手里,他就得先想办法去压制那头龙!于是,殷岑把凑近自己的蔡京轻轻推开,抽出腰刀,专心注视着沙漏里的红影,迈步走向祭坛。
***
他的注意力只在血沙漏上!机会来了!殷五娘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身上仅剩的真力,摸出腰侧的随身尖刀,紧握在掌心,轻灵一纵,便跃出数丈远,身法之迅捷,竟令文珞一时不曾察觉!
文珞正和四周所有人一样,诧异地盯着那玉沙漏看。玉石沙漏里的血液,全都被龙身吸收了,沙漏又变回了冰洁白玉,龙在玉里盘旋舞动,妖冶的瑰丽艳色让人只想走近、走近……
她才正要迈出脚步,走向那头血龙,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阵皓白明光,接着便是一只温热手掌横空伸出,迅速摀住她双眼!
“你别看,这样才不会中术!”
一旦看不见那头绚丽飞舞的血龙,文珞的神智便蓦然清醒。耳边传来的,是殷天官澄澈温和的声音!
她不禁打从心底感到一丝颤动的惊喜。
“是你!你去哪了?你娘找你呢!”文珞拉下殷天官的掌,喜气洋洋地朝着原本站着殷五娘的身侧望去:“五娘……咦!”
“我娘?在哪?”
见文珞的笑容骤然凝滞,脸色刷白,殷天官不禁也皱起眉。
完了!只是一时受迷惑,她竟没有看住五娘!文珞迅速在帐边搜寻,立刻看见了殷岑的身影──
“在那里!”
殷五娘的身法,竟可以这样快!瞬间便追上殷岑的朗步!她赶不上去救人,赶不上!
“天官!五娘打不过他!你快去──”
文珞还没说完,只觉得身侧一阵清风微扬,殷天官的身形居然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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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法比平时快上数倍的殷五娘,耳畔风声萧飒。
奔到殷岑身后,只需短短几步,但,在踏出这几步之间,她脑中却闪过数百、数千画面。她还记得,过去,自己总也是这样跟随着殷岑的脚步……
过去了,都过去了。
跃到殷岑身后,殷五娘瞇起眼,看准他的胁下,一刀猛然刺去!
但,殷岑比她更快,侧身避过,翻掌扣住殷五娘手腕,扭下她手里尖刃,右手的刀毫不犹豫便向她削落!
神思流转间,殷五娘满眼刀光。
殷岑对她挥刀。这一幕,何其熟悉?她也还记得的。
幼时,每回和殷岑练刀,她的偷袭从来不中,殷岑总会像这样半侧过身,捉住她的手,一刀吓唬似的挥来,稳稳停在她的面门上,朝她朗朗笑道:“湄,你还未过门,就要让大哥作鳏夫吗?”
只是,那时的殷岑,不会猛然卸脱她的手腕;那时,殷岑的刀,不会像如今这样停不下来!
她还想问他一句:为什么,殷岑?当初你把殷氏都杀光了,怎么独独不杀我?
但,有再多疑惑,她也问不出口了;电光石火间,殷五娘眼中只剩满目泪花!
殷岑一刀挥落,正斩在她颈上!血花迸溅中,殷五娘却感觉自己麻木无觉的身子被一双强健的手臂紧紧抱牢,拉了回去。
飞快的另一剑,自她身后遥遥递出,剑尖一寸,正中殷岑左胸!
她感觉自己被拉开后,剑尖也被收了回来。所以,殷岑死了吗?!即使满眼血色,殷五娘依旧不肯闭眼,只是盯紧了殷岑,却见眼前的殷岑竟似是愣住了,他伸出左手,探向自己胸膛上被刺破的襟口。
从襟上,掉出一块被刺裂了,断成两片的虎纹木牌。
殷岑疑惑垂首,望着那块早就霉黑了的木牌,地上那只裂成两半的小老虎,依然栩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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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天官双手遽颤,他怀里的殷五娘喉头鲜血怒涌,残命随时断绝!他震怒至极,第二剑飞快再出,这回,扎扎实实穿透了殷岑胸膛。
但,那颗被利刃穿透的心脏,却是不跳动的!
殷天官脸色一变,已知眼前此人是被二郎神施术弄死后,再令其复生的半尸,只懂听主子号令,却是早没了心!唯有心脏再被贯透一次,才能在那个瞬间,清醒一瞬!此人只不过是二郎神的一个傀儡!
一咬牙,殷天官抽回了手上利刃。
剑光离体,殷岑的心脏猛然跳了起来,他脑中顿时充斥晚了四十年的无数血腥:神殿失火了!是他亲自带人攻破殷庄,意图窃取神器未果;还亲手一刀穿透族长胸膛,杀了夫人……可是,殷湄呢?自己也杀了殷湄吗?他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身上总是戴着那一块虎牌……他的虎牌呢?虎牌在哪?虎牌不能丢!那是殷湄特地为他做的护身符啊──
心口剧痛,殷岑脱力跪倒,在地上仓皇搜寻。终于,他找到了自己一心记挂的东西。
殷岑倾尽全力,握住了那头首、身已分离成两片的小老虎。坚毅的冷俊脸上顿时柔光一放,他万分珍惜地伸指,试着抹去细致虎纹上的污泥。他轻颤的指头拂去泥沙,却在小老虎身上染出道道血痕。
小老虎被血弄脏了,但他再也看不见。殷岑低喃:“湄……”
殷岑终于有了温度的声音散在风中,飘入殷五娘耳里。这样,就可以原谅他了吗?不!她还要追着他问:
殷岑!你当初为什么杀尽所有人,独独放了我,让我有机会抱了天官逃走……
然而,殷岑握拳,垂首,再也不动。
殷五娘张口,想对眼前的儿子说话,却只从喉间拥出无数血沫。
殷天官心头一恸,抱住殷五娘,让她枕在自己手臂上,声音已带哽咽:“娘,娘,天官不孝,来不及──”
别哭。傻天官。娘,其实不是你的亲娘,往后,你一个人……要好好的,知道吗?知道吗……
殷五娘再次张口,唇形努力开阖不止,在无声的慈爱吩咐中,咽落最后一口气。
怀里与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人,死了。殷天官如受重击,身形剧晃,几乎抱不住殷五娘尸身。
身边却有一双手接过了殷五娘。殷天官茫然望去,那是文珞净丽苍白的脸,满是忧伤,满是关切。
“天官……”
殷天官惨然一笑,文珞唤他的声音,在脑中不断回荡,和五娘唤他的温柔声音混杂在一起,他忽然分不清了。
娘死了吗?娘还活着吗?不对……她根本不是自己的亲娘不是吗?他不是娘的儿子,他还能是谁?是什么?果然就是玦觞许给他的,那个脱轨的命数吗?!
***
远远见殷岑居然被人杀了,蔡京惊惧错愕,已萌去意。他急急一退,凑近帐口低唤:“皇上,皇上……此处不对,咱们是不是先让王黼带兵进来……”
毫无回应,只听得那秀丽少年的轻声娇笑。
“皇上?!”蔡京心里不安一跳,顾不得禁令,探头去看,却见那邪美少年白襟沾血,正背对自己,从皇帝身上缓缓坐起。
椅上的赵佶,衣襟开敞,胸膛全无起伏。
蔡京腿上一软,也不管外边中元醮的疯狂扰嚷,只知厉声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有刺客──”
***
刺客!殷天官痛得无法思考的脑子,顿时被那一声凄厉呼唤惊醒。
忽然,他打从心底涌起一股难以遏止的笑意。他忘了,玦觞许给他的一世荒唐,还得要死一个人之后,才能算数!
殷天官眸色骤暗,仙力一震,便把文珞和殷五娘的尸身远远送出祭坛外的月洞门:“替我看着娘,祭坛内那头龙将有异变,别靠近!”
抱着殷五娘,文珞一下子落在祭坛外的干草堆里,她心里发急,连声呼唤:“天官?天官?你要去哪!”
殷天官却只是提起剑,衣襟被风沙卷起,朝她轻轻一笑。
太悠远苍凉的一笑。竟让文珞觉得,此后,他好似再也不会回来了!
“皇上身边有刺客。我,自然是去杀了刺客!”